⭐ 記憶補完計畫 | 我的外婆

外婆住進我們家， 外婆很早就離開台南的佳里， 也就是台南的家裡。 外婆住進我們家， 我猜是因為外婆離開大舅舅家、 然後外婆離開二舅舅家、 然後外婆離開三舅舅家、 然後外婆離開大阿姨家、 然後外婆離開美津阿姨家、 然後外婆離開美聰阿姨家， 所以有一天媽媽一個人躲到房間講完電話以後， 外婆就要來住進我們家。

外婆睡在我的房間， 牆角那張彈簧床， 在書桌與點點鏽斑的鐵櫃間。 藍色床單寫了幾個沒有文法的英文短句， You Love My (你愛我的)， Every A Day Am Happy Day (每一天是快樂的天)。 我才剛開始敢在晚上， 一個人睡在自己的房間， 現在又要離開， 到鋪著木頭地板的哥哥房間睡。

外婆的手常常放在助步器的橫桿上， 外婆常常坐在床邊， 外婆眼角常常佈滿暗黃色的眼膏眼油， 外婆常常望著我的房間那扇小小的， 被擠到角落的門。

哥哥坐在電子琴椅上， 在床的旁邊， 比床還高出一個拳頭的電子琴椅， 哥哥用單音登登登， 彈著一本舊琴譜：「夜來香」上面的歌曲， 外婆哼著， 跟琴譜上紫色綠色細細的、 我還不完全認得的中文字， 不太一樣的歌詞。 「喔拉你， 馬米雷德幽。」 *

外婆又把我叫成長碩， 因為我的哥哥叫長弘， 然後我的名字叫崇碩， 所以外婆又把我叫成長碩， 其實外婆唸的時後， 聽起來比較像長壽。

外婆在某天睡前把我叫進房間， 雖然本來就是我的房間， 但是點著黃色夜燈的房間不太一樣， 我晚上睡覺已經敢關燈了， 可是外婆還不敢關燈， 外婆打開一個黃色的， 一個塑膠罩做成家的形狀的小燈， 房間裡面有濃濃的藥味。 外婆把一個紅包塞給我， 還送我一隻跟小燈一樣是黃色的螢光筆， 外婆說他認得我， 我叫做長壽。

外婆隨身帶著一張紙， 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字， 外婆說他還認得我， 我叫做長壽， 他也認得我的媽媽， 他叫做美雲， 美雲家的電話是， 他查了查手上已經髒髒黃黃的紙， 是333-XXXX。 「因為在高雄所以前面要加 07」， 媽媽有點大聲在外婆耳朵旁邊喊， 外婆的耳朵一定是因為天天被媽媽喊， 所以才漸漸聽不到。

外婆有一天一個人在家， 我放學回來也想起來， 媽媽出門外婆一個人在家。 所以我不敢按門鈴， 因為我覺得外婆不會開門， 外婆的眼角那麼多眼屎眼油， 外婆的耳朵聽不太到門鈴聲， 外婆走路還要拿助步器， 外婆腰上纏了一圈好像繃帶的東西， 外婆和爸爸、媽媽、哥哥都不太一樣， 外婆應該不會幫我開門。

後來外婆離開我們家， 像之前離開大舅舅家、二舅舅、三舅舅家一樣， 有一天媽媽一個人躲到房間講完電話以後， 外婆就要離開我們家。 媽媽說外婆要去找依願。 我不知道依願是誰， 但是他們家一定很大， 因為媽媽眼眶紅紅說以後外婆會一直住在依願他們家。 我一直想謝謝依願， 因為我終於能躺回自己的床上， 在睡覺前把所有燈都關上， 雖然房間裡面還是有濃濃的藥味。

後來有天晚上醒來， 我發現外婆又跌到床下。 為什麼我說又， 因為第一次外婆跌到床下的時候， 只有我一個人在家， 本來我以為是我哥哥一個人在家， 但是媽媽說那天哥哥去童子軍露營了， 所以只有我一個人在家。 我發現我講錯了， 因為那天除了我或我哥哥一個人以外， 還有一個人是外婆。

外婆又跌到床下， 外婆又叫我不要打電話給爸媽， 外婆說沒關係幫忙把他扶到床上就好， 外婆手扶著腰， 外婆又望著我的房間那扇小小的， 被擠到角落的門， 外婆眼角又佈滿暗黃色的眼膏眼油 外婆又坐在床邊， 外婆的手又放在助步器的橫桿上。

外婆突然想要唱歌， 外婆叫我用電子琴彈一首歌， 外婆想要唱我聽不懂的歌。 我打開黃色的小燈， 坐到電子琴椅上， 比彈簧床還高一個拳頭的電子琴椅上， 開始彈， 登登登， 登登登， 登登登登登， 爸爸跑進來， 打開我房間白色的很亮的日光燈， 「大半夜為什麼還一個人在彈琴？」 爸爸把我罵了一頓。

我希望等等我睡著的時候， 外婆不要又跌到床下， 不然外婆就會想唱歌， 外婆想要唱歌， 我就要去彈電子琴， 登登登， 登登登， 我就會一次又一次， 一次又一次， 把外婆殺死。

* 「達者でな」-三橋美智也

後記：

外公離開時我幾乎還沒有記憶。接著外婆搬離佳里老家，已經輕微失智、重聽、身體多處關節退化而行動不便的外婆開始由七個子女輪流照顧。身上的病痛與藥膏味讓外婆看起來始終很累。

小學二年級那個上課半天就放學的午後，老公寓家中只剩外婆一人，我在家門一樓的對講機猶豫一陣後，決定不按電鈴就離開，跟鄰居小孩到巷口雜貨店亂晃看人玩電動玩具，等媽媽回來。這是我第一次被自己「沒有把蒼老的外婆當作一個人看待」的預設認知給驚嚇到，這個想法同時帶給我很深的罪惡感。

外婆跌下床那天，我聽他的話，什麼事也沒做。以至於後續住院、病情惡化到離開的故事，好像被串成一幅長條卷軸式的敘事壁畫，狠狠刻劃在國小童年記憶這片陰暗、潮濕的岩壁上。

後來我再獨自躺在那張廉價彈簧床上時，總還是會縈繞著一股細微的中藥味，夢境中也不斷浮現出這些指涉內心深層恐懼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