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快到端午,就會讓我想起外公。他出生在日頭毒辣、毫無懸念可將冬衣完整收起的日子,然而他此生活得溫煦,雖然寡言,卻一世暖和著我們。
這是篇舊作,趕不及在他告別式上袒露心跡。想來也是外公對我知之甚深的體恤。重情軟懦如我,應該無法保持鎮靜唸完這麼長的文稿。
今天吃著提早的粽子,又想起他老人家。想和外公說,我很好,行事有據,心比明鏡。唯獨明鏡之中,依然記掛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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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個聽起來蕙質蘭心的名字,奈何粗手笨腳,對於環境拾掇漫不經心,生平連個蝴蝶結都打不好。步入中年之後,手感依舊毫無長進,朋友同事卻偶爾稱嘆,啊,妳真是個懂得處事美感的人。
其實,論處事,外公比我更能擔當「美感」二字。
雖然多年以來,在外婆的形容裡,外公就是一頭倔驢,也像湖南騾子,動作又慢性子又硬,我不認識這些生物,很難把牠們跟外公聯想在一起。每當外婆一長串叨念,「你看看你爸,整天就會翻拾他的花,三腳跺不出個響屁。我看了真要急死。」的時候,外公總是單手撫摸著他的光頭,臉上露出溫吞的笑容,好像在說,我天生就這樣,也沒辦法。但他從不回嘴,只慢步踱去廚房替外婆新溫了茶,不一會兒,滿屋都安靜了。
要到很久、很久之後,我才真正明白,人與人之間,強弱、前後、長短,通常只是一時的,光靠爭辯強嘴,搞得大家下不了台,沒有意思。微微一笑,砌盞茶湯,讓它過去便好。這並不是退讓,而來自於對人情的寬解。
從輩份血緣來看,外公當然不是我爸,外婆之所以不只一次嘴快地脫口而出,妳爸妳爸地叫嚷,是因為她打從心底錯覺,我和他們如此緊密地生活在一起,仿佛是家裡最小的女兒。
我也享受著因為隔代、因而與眾不同的待遇,小學每年暑假,長達兩個月的時間,日子就在悠遠緩慢、唯我獨尊的氛圍中過去。晨間跟著倆老散步,穿過農田,繞行市立文化中心好幾圈,回到家就著熱騰騰的豆漿配大餅當早飯,白天不斷穿梭在前院、廚房、後巷之間,抓抓吃花的害蟲、打打鍋邊牙祭、追追蜻蜓與老貓,下午則是打開華視看京劇的時段,唱不完的四郎探母、遊園驚夢、貴妃醉酒。晚飯前會再循著早上的路線散步一次,然後在透涼如水的夜色裡入睡。
睡前,外公會轉著他的迷你收音機,以召喚睡神快些到來。外婆總嗤之以鼻,「你說他聽甚麼呢?你爸他又聽不嚴實。倒讓我們聽得見的跟著遭殃了。」
我悶不吭氣、偏頭裝睡,心裡沒覺得遭殃,因為聽力有限,外公並不挑剔節目內容,有聲聊勝於無聲。這反而成了我的睡前消遣。
我聽過賣藥的三寸不爛口舌,把癢痛難當的隱疾敘說得活靈活現,也聽過反攻大陸的鐵血宣言,使人聯想起中秋夜殺韃子的故事,滿街的殺機都藏在月餅裡,隱而不宣。還有尤雅的歌,可愛的負心人,唱了一遍又一遍。負心人怎麼會可愛呢?轉頭想問,倆老已經此起彼落打起鼾來,規律的鼾聲如同零散的星子,在漆黑中一閃一爍,簇擁我趕快歸入夢域的行伍。許多年來,鼾聲一直令我感覺安全,無論出差出遊,和不同的室友共享一個房間,鼾聲從不會干擾我的睡眠,心態上,像重返兒時那些喧嘩卻秀靜的夜,即便有甚麼憂愁煩惱,也都是小小的,輕飄飄的,一打起鼾,就會灰飛雲滅。
但有些事情是不會灰飛雲滅的。那就是夏季終了,得回學校驗收的暑假作業。我該做的還差了一大截,連暑假作業的封面都弄不見了。
可誰也沒說任何責備的話。品學兼優的表哥替我補作了暑假作業的封面,我到現在都記得封面的樣子,一大一小的孩童手牽著手往陽光走,路邊長了花草,空白處題了正經八擺的楷書「暑假作業」。表哥的版本甚至比原始封面來得更精緻,可惜內頁爬滿了我歪七扭八、錯誤百出的字。
外公則在旁邊慢吞吞地問我,還有甚麼落下的沒有?看他一付慈愛老好的樣子,我便不知羞恥地坦承還有美勞根本沒動工。外公擺出慣常摸頭的姿勢,彷彿很替我的迷糊懶散而覺得束手無策,有好一刻,我幾乎以為他要輕聲叱誡我了,然而他說出的卻是,「唉呀,你這孩子,我幫你做好啦。」於是巧手捏好一組杯碗茶罐,用的是聞起來帶著點生腥味的紙黏土,上好陶土的顏色,得擺放在滿園蘭花的枝葉下慢慢曝曬。
一個中午過去,我看杯碗茶罐都已經被日頭曬得堅堅實實,真的可以拿來使用一般。伸手想要去收拾,倒被外公罕見地喝斥一聲,「你這孩子,怎麼沉不住氣啊,明天還要上一層亮光漆才算完呢。」
不上亮光漆已經很完美了啊,我就是個馬馬虎虎、急於謀成的小滑頭,而外公不是,上了一層亮光漆,乾透了之後,循著杯緣碗沿,再上一層,光線拋灑下去,感覺容器裡彷彿裝了亮澄澄的吃食,秀色可餐。
看著作品,也看到了外公心目中的秀逸田園,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雖說那一輩的肩膀上,多半仍背負國破山河在的沉痾,外公卻沒讓塊壘把日子堵死,在離鄉幾千里的異地,慢慢栽植出厚實怡然的根椏。外公也許心無所爭、卻不是胸無所本,他的堅持與氣格,從很小的事情顯露出來。
那也是我唯一觸怒他底線的事。我真的以為是很小的一件事,沒想到他記掛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一個人的本心。
小六的最後一個暑假,我和對門的孩子結成好友,她也和我一樣,來和祖父母過暑假,她的祖母是教鋼琴的老師,只可惜我媽好說歹說,我全無心學琴,每天倒想著怎麼和新朋友開發新天地。
新朋友的點子多、膽子大,有天,我們秘密計畫要用走路的方式,越過常走的路線,去市立文化中心以外的地方探險。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有勇無謀,身上只穿好了球鞋,既沒帶水,也沒想著要帶錢。
的確是探索了新路線,然而越走越累,越累越渴,在往回走的路上,發現了一家冰果店。兩人喜出望外,但身上連一塊錢也付不出來,如何是好?我們最後想出一個法子,和老闆商量賒帳。反正我們的家就在不遠的地方,可是忘了帶錢,現在實在是快渴死了,能不能請好心的老闆幫幫忙?
老闆是殷實親切的商家,看我們兩個的狼狽樣,原本還以為我們是不是遭人綁架、半路逃離魔爪,商量著問我們家裡的電話,轉頭又回問一旁驚詫的老闆娘,是不是需要報警呢這兩個孩子?
我們咕嚕咕嚕連喝了兩大瓶冰透了的舒跑,好像還合吃了一碗香蕉冰,我們說,老闆,不用報警,沒人抓我們,我們只是出來玩,又沒帶錢而已。現在馬上回去拿錢來付。請等等我們,謝謝謝謝。
原本還打算,是不是要留甚麼值錢的東西在店裡面當個質押保證,但我們身上最值錢的東西,可能就是腳下的鞋子了。老闆連忙擺手說不用不用,催促我們快快回家,錢的事不必提了,平安就好。
回到家裡照實一講,外婆馬上罵罵咧咧起來,說,好沒家教的孩子,什麼不學,淨學招搖撞騙。沒錢還吃人家的東西,簡直潑皮無賴。我急著解釋,真的不是騙,我們回家拿錢,現在就付給對方。
外公不動聲色,但這麼一來反而更讓人害怕,他快手快腳穿好外出的皮鞋,叮嚀我把錢帶上,他帶我去店裡走一趟。
到了目的,外公一個勁兒地道歉,我從來沒有聽他說過這麼多話,沒想到竟是用來說家教不嚴的賠罪的話,不免心裡十分慚愧。另一方面,我也懵懵懂懂,這有甚麼大不了嗎?我們不就是先吃再付錢而已,又不是賴帳呀。
老闆和老闆娘也很不好意思,雙方鞠躬作揖老半天,一方猛給錢,一方不收錢。最後拗不過,外公說,那我來吃一碗冰吧,這樣總得付錢了。
外公從不好生冷,那一碗冰他卻吃得有滋有味的樣子。我低頭盯著自己的髮辮尾梢,還繫著早上外婆幫我綁的紅色蝴蝶結,經過一天的折騰,都有些零散了,好像自己的某些部分也跟著鬆脫下來,這是不是書上說的,不成器的感覺呢?
那天以後,外公沒責備我,也沒多說任何,日子流水似地過去,只帶了一點沉甸甸的甚麼。到了我要北返的前一天,在慣常替我綁緊行李,檢查物品有沒有顛倒錯置的時候,他才語重心長地問我,你可知錯?
坦白說,我還真摸不著頭緒。但我再也不敢了。
外公正色告誡我,做人,不要去預支妳現在沒辦法負擔的東西,說得體面一點是先賒,骨子裡就是拐騙。妳沒有錢,快渴死了,都不能去動這種歪腦筋。這就算給妳一個教訓,做事要有謀劃、準備。
接著,外公又說,人家小本生意,經不起這種拖欠。老闆心腸好,看妳們倆個娃娃可憐,沒有歹念,之後再拿錢來也不肯收了。妳想過沒有,這叫佔人便宜。
我萬萬沒有想得這麼長遠,當時,只為一時的方便,不想如此失德破格。這件我以為的「小事」,後來深刻地影響了之後的人生。當我在面臨謀職、交際的進對應退,迷惘猶豫的時刻,我總是會想起那年夏末的冰果店,不斷思索著,我有沒有重蹈覆轍,貪圖方便、巧取拐騙、佔人便宜?
而,即使我不佔人便宜,也很難避免被人誆陷,挨受悶虧的時候,我牢牢記得外公那種,即便心裡不喜歡,臉上仍然甘之如飴,吃著冰的模樣。
吞忍,現今已經算不上美德,我也認同適時反擊,會掙來應當的尊重。不過,當我開始臨摹外公的氣度,慢慢咀嚼著自以為苦澀難當的東西,竟意外養成極其敏銳的味蕾,以及百毒不侵的腸胃。如此,安之若素、行走於人情江湖,心不懼,氣也壯了幾分,便少人膽敢不知分寸地侵擾。
由緩慢而生成的靜好,我到了中年方能略有所悟。能堅守心中信念、擇善固執,極其稀有,缺乏自覺和勇氣,也無法長久。
那些和外公一起度過的鄉居歲月,小時不能想像會有嘎然中止的一天,以為他會一直照應著前庭的蘭花,等待我們歸返。然而,蓋棺的聲音仍然是太響了,提醒我,相聚終有其時,心內的方圓、緊弛,終得自己掌持,再不能亦步亦趨,依賴外公打點了。
讓我感覺安慰的是,伴隨在落棺的聲響之後,有一刻短暫的寧靜,使我聯想到中學時期,做科學實驗的明礬,將明礬投入混濁的水中,雜質會逐漸向下沉澱,推升出清澈的水面。外公的緩慢,好比明礬,教會我耐心等待,等待混淆迷濛過去,清明終會到來。
守住清明,也得靠緩慢,紛擾對錯,不必逞片刻之快,依照自己的節奏行走,仗義而溫厚、寬和亦謹言,就能把人生過得像明鏡,觀照自在,水波不興。
謝謝外公,用他的一生,做為我們映照的明鏡,也在我們的心中,投入淨化的明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