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23|閱讀時間 ‧ 約 15 分鐘

義大利人做繪本、玩繪本、讀繪本(下)

為自己保留一份童心,意謂著保有探索的好奇、求知的喜悅、想溝通的熱情。
文 / 楊馥如(作家/教授、大腦神經科學博士、外語教學碩士)
「為自己保留一份童心,意謂著保有探索的好奇、求知的喜悅、想溝通的熱情。」這句話來自布魯諾.莫那利(Bruno Munari),他是設計師、建築師、雕刻家、繪者、平面設計人、作家、發明家、實驗家、教育家,畢卡索用一句話形容:「他是現代達文西。」莫那利對義大利人做繪本、玩繪本、讀繪本的精神影響至深,讓繪本成為一門不分年齡的藝術,可簡可繁、創意無限,連留白都充滿想像,讀者不管幾歲都能從中得到趣味。
上篇介紹了莫那利深具影響力的創作「四五系列」,這篇繼續分享其他經典作品,特別是以格林童話「小紅帽」為起點的精彩衍生與變形——《小白帽》(Cappuccetto Bianco)、《小黃帽》(Cappuccetto Giallo)、《小綠帽》(Cappuccetto Verde)、《小藍帽》(Cappuccetto Blu)——我稱之為「帽子系列」,全系列可見莫那利絕妙的敘事技巧——不管是空白敘事或透過書頁創造劇場感——在在是想像力的高度發揮。
《小藍帽》(Cappuccetto Blu)[1]

探索的好奇:留白空間啟動敘事

「有些人說,留白空間裡什麼也沒有。若你仔細想,留白並非全然空白。就像空氣。多數時間看不見。但當風輕輕吹,感覺挺好的。」
我好喜歡這句話,來自美國閱讀專家貝斯.培根(Beth Bacon)的書《留白空間:七到十歲不愛閱讀者的故事》(Blank SpaceA story about reading for 7-10 year old reluctant readers, 2018)。書裡另一個故事也很有意思:小學課堂中,老師問大家剛讀完的書中最喜歡哪部分,「空白的地方。」有個孩子這麼回答。是因為他不愛閱讀,所以最喜歡書中空白的地方?又或空白其實是想像力萌生、樂趣的泉源?
寫這篇文章時,外面正在下雪,一片純白、全然安靜,沒有比此時更適合聊聊「留白」這件事。留白是什麼?留白是可能(才有空間可延續擴充)、是需要(用來平衡繁雜)、是結果(例如「牛頓色盤」,上面有各種顏色,旋轉後就變成白色),是選擇(白有白的用意),留白會不會是一種關係?當圖畫書沒有圖,音樂沒有旋律,書本沒有字,不是全部亂了套,日常還能運行?這會對孩子帶來怎樣的經驗?生命中有很多無聲勝有聲、盡在不言中的時刻,留白是否也是種敘事方式?什麼都沒有的書頁,又要怎麼讀?
綜觀西方繪本「留白」經典之作,大家比較熟悉的應該是雷米.查利普(Remy Charlip)《看起來像雪》(暫譯,It looks like snow,1957),以撒.傑克.濟慈(Ezra Jack Keats)的《下雪天》(The snowy day,1963,中文版明天出版社)沒有那麼空白,但也和雪有關。莫那利串起這兩本的思維,創作出充滿趣味的空白繪本《小白帽》,其中留白的、安靜的敘事方式耐人尋味,因為那些空白與看不見的讓感官經驗中最複雜的變得可能。
一九五七年,二十八歲查利普創作了繪本《看起來像雪》,向他的朋友與創作同好,音樂家約翰.凱吉(John Cage)致敬:查利普的書在視覺上留白,而凱吉創作於一九五二年的鋼琴曲《四分三十三秒》(4’33’’)則在聽覺上留白——基本上,整個四分三十三秒演奏者完全沒有彈任何音符——兩者互文,也就是說,查利普的繪本沒有任何圖畫。《看起來像雪》還是有條故事線,講的是下雪天愛斯基摩小男孩「小白」(Whity)、「大白」(Blanche,他的哈士奇犬),還有家人在屋裡屋外的種種活動;正如大雪鋪天蓋地,查利普的這本圖畫書中完全沒有圖畫,只有書頁底部的文字敘述。
同年聖誕節,查利普從紐約寄了這本書給莫那利(兩人算是忘年之交,莫那利當時五十歲),白白的書裝在紅色信封裡,這份越洋禮物被收進心裡,直到一九八〇年莫那利創作「帽子系列」的最後一本時,才用《小白帽》向好友回禮。
放在心裡二十多年累積成致敬,留白是可能、是需要、是結果、是選擇,也是關係。拿起莫那利的《小白帽》,整本純白潔淨,全白封面需要定睛才能看清書名,才翻開便看見一行字——a Remy Charlip e John Cage「致查利普和凱吉」——是莫那利的直接表明:這本書結合視覺和聽覺敘事,留白與沈默則是主角。

想溝通的熱情:有時候無聲勝有聲

如同熟悉的小紅帽童話,女孩必須穿過森林拜訪奶奶,卻發現奶奶被野狼吞下肚子,只不過在這本裡,森林被雪覆蓋成一片純白,壞蛋大白狼把名叫Blanche的奶奶(看出和查利普《看起來像雪》的連結沒?)吞進肚子裡搞得消化不良,只能吃白米止瀉。
留白讓想像力與創造力更顯得重要:英文中fantacy這個詞,中文翻成「空想」、「奇想」、「幻想」,拉丁文字根為phantasia則是來自希臘文φαντασία「顯現」、「表明」,莫那利認為,所謂創造力,不見得是發明新東西,而是讓已經存在、但尚未被發現、從未被探索的部分顯現出來。《小白帽》就是很好地體現,全白頁讓目光游移無邊無界,甚至能打破時空限制:走在白雪靄靄的森林裡,路上碰到在雪裡搞丟所有顏料的畫家(還記得前面提到的「牛頓色盤」?晚點近一步解釋),小白帽建議他去找白雪公主解決問題⋯⋯。如果你讀過以撒.傑克.濟慈的《下雪天》,黑皮膚非裔美國小男孩彼得穿著小紅披風戴著帽的模樣,也許會浮現眼前,在空白頁上搬演。
Mai vista tanta neve.「從沒看過這麼多雪。」《小白帽》故事這麼開始,僅在左頁下方出現一行內文,句點之後隨即沈默,無聲之中敘事悄悄展開,一如凱吉的《四分三十三秒》:所有的感官經驗都伴隨著記憶,這一次所經歷的累積成更豐富的下一次,經驗多了、複雜了,也許只有沈默和空白能容納一切。
Never seen so much snow.
書頁無圖,文寥寥幾行,讀完卻字字入心:在此,留白是主角,大小讀者的個人經驗成為配角,所有的感受由句點後的沈默揭開序幕:雪的鬆軟、一腳踩下深及膝蓋,幾乎整條腿被雪包覆著的寒冷、雪地中眼前的蒼茫、如果野狼是白色的,牠會躲在哪裡(啊,這最可怕了)⋯⋯。想像力、個人記憶、先備的閱讀經驗(小紅帽的故事線)一起在白頁上開展。
We woke up this morning and, opening the window, we were blinded by so much white. The snow had been falling all night and had covered everything. Never seen so much snow
這種文字在心中成像,純白視覺與多彩個人經驗的碰撞後造成的反差,莫那利稱為「同時性對比」(simultaneous contrasts),在他的《設計與視覺溝通》書中(暫譯,Design e comunicazione visiva,1968,Editori Laterza)討論了這個有趣的現象。簡單來說,同時性對比指的是同一時間、空間、條件、範圍內眼睛所看到的色彩對比現象;兩種(或以上)的顏色並置時,色相、明度、純度、冷暖、面積等方面會產生差異現象。莫那利認為,「同時性對比是人類古老的視覺溝通規則,幸好有這樣的對比,兩個物件的溝通潛力因此強化、放大。」他也強調這個反差效果並不限於視覺,也和其他感官有所連結,也與文字互動——《小白帽》第三個全白跨頁,純白雪地中被覆蓋的東西,像是石頭長凳、狗窩、矮籬笆、花圃等日常生活中熟悉的物體,則由文字傳達——人類都是帶著記憶進行觀看,透過想像並融入個人經驗的看見,讓這本書與讀者的溝通有無限多種可能。
Even if you look carefully at all this snow, you can’t see anything. You can’t disguish the dog kennel, the box hedges, the stone bench, the outline of the flowerbeds, the path leading to the woods anymore. Even if you open your eyes wide you can’t see anything.
《小白帽》的空白敘事影響了之後的義大利繪本創作者,不僅在視覺留白上發揮,也在語言和哲思上發揮,用niente為主題——義大利文的「無」、「無所事事」、「沒有」——探討那些看不見、留不住、沒有形體的、巨大無比的小東西,到底是什麼?創作者以「空白」為主角,引人思考無有之間,說出一則則動人故事,羅大里的《空空先生》(L’omino di niente,2019,大塊image3)[2]、[3]
被譽為「二十世紀最成功的圖畫書之一」的經典繪本《野獸國》(Where the wild things are,漢聲),想必大家十分熟悉,充滿狂想的故事和莫里斯.桑達克(Maurice Sendak)筆下表情豐富的野獸深深打動讀者,可是最打動我的卻是尾聲的跨頁:「⋯⋯而且還是熱的呢!」就一句話,印在空白頁上,沒有任何圖像。話說回來,溫度、愛、快樂、希望、悲傷、味道,哪一樣能在紙上再現?
Where the wild things are 最後一頁上的文字
一切關乎感受與關係。漢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一九四七年的作品《沒有圖的圖畫書》(A Picture-Book without Pictures)有句特別動人的話:「畫下我帶給你的感受和關係,」月亮第一次造訪時說,「這樣你就會有一本美麗的圖畫書。」所有的開端,不正是張白紙?

求知的喜悅:日常是創意與知識的泉源

莫那利從不缺創意,題材則是來是日常生活,譬如,和《小白帽》同一系列,出版於一九七二年的《小黃帽》和《小綠帽》,還有充滿實驗樂趣的《蔬菜裡的玫瑰花》(暫譯,Rose nell’insalata,1974,Edizioni Coraini)。
讀《小黃帽》簡直像看電影:題材來自日常生活,但莫那利用蒙太奇手法(montage,「拼貼」之意),將不同視角的圖像和攝影拼貼、剪輯,多重空間與時間壓縮在一起,錯置與重疊,創造出濃濃的電影感/劇場感。
翻開書,第一個跨頁就展現時間大壓縮、空間大挪移:女孩身後的建築體,一個是米蘭人口中的La Madonnina「小聖母」——實際位在米蘭大教堂頂端,黃金雕像本身高度四公尺,位在建築頂端,曾經是城市裡的制高點——另一個則是米蘭城堡的牆,教堂和城堡現實中距離一公里多,影印曝光顯像拖曳出的模糊線條連接兩個建築物,一公里多的距離瞬間模糊(有沒有看過電影《全面啟動》?)。小黃帽身在車流中,頭頂上黃燈閃爍,時間緊湊、空間壓縮,簡直讓人緊張得喘不過氣。小黃帽到底面對了怎樣的危險?要說感同身受,城市裡過馬路的慌張我們懂得——書頁上瘋狂堆疊、方向各異的大小車輛,把城市的車水馬龍展現無遺——林子裡遇見大野狼的害怕我們不見得能想像,我們因此懂得小黃帽面對的恐怖。
小黃帽 第一跨頁
以上一切幫讀者準備好迎接第二個跨頁,一翻頁,是不是幾乎聽到車水馬龍的聲音?而穿越馬路後進入的水泥叢林,更諾蘭了(還是回到電影《全面啟動》),所有的高樓大廈以不同視角呈現,讓人頭暈,暴衝到變形的汽車與摩托車取代了林中野獸的角色,充滿攻擊性,而小黃帽是個描邊剪下的小紙人,面對這一切,顯得格外脆弱無助。
小黃帽 第二跨頁
《小白帽》引人思索,《小黃帽》充滿驚喜,《小綠帽》則是諸多細節:維持傳統故事線,綠色當然是全書主調,背景則是由不同植物葉片拓印而成;小綠帽帶著薄荷糖漿、歐芹、沙拉和薄荷茶去探望祖母,一樣有大野狼,但最後拯救她的不是獵人或樵夫,而是一群青蛙大軍⋯⋯葉片拓印這個創意幾年後發展成另一本書《蔬菜裡的玫瑰花》,將日常生活中各種蔬菜縱切或橫切成印章,上解剖課一般觀察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蔬菜——芹菜、洋蔥、櫛瓜、菜豆、高麗菜、花椰——各種剖面竟然開成朵朵玫瑰花。
小綠帽
小綠帽
莫那利的「帽子系列」,紅黃藍綠,最後以白色做結,不是巧合,而是精心安排——將近四百年前,牛頓用三稜鏡把太陽光分解成彩色光譜,做了色光混合實驗。他發現顏色混合後可產生中間色或另一種新顏色。牛頓製作了圓板,在上面平分出七個扇形,依次塗上紅、橙、黃、綠、青、靛、紫。他將圓板快速轉動,看見板子呈現白色,說明日光是由以上七種色光合成的——留白的確是可能、是需要、是結果、是選擇、是關係。
莫那利的白頁上,一字一景慢慢添加,能寫成一首詩、畫成一幅畫,留白也許繼續留白,也許漸漸豐富,無有之間都埋覆在漫天大雪裡。大腦神經科學界有句名言:「人的大腦像雪花,肉眼看起來都一樣,不過在顯微鏡下,每片雪花晶體都是獨一無二,片片不一樣。」蒼茫雪地中的白有多少可能,現在你也許能夠想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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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出處:https://i.pinimg.com/originals/ca/05/6c/ca056c072f8728dd566ad38f35f98d53.jpg
[2] 相關書評:https://www.openbook.org.tw/article/p-63295
[3] 相關書評2:https://udn.com/news/story/12662/4448339]、碧翠絲.阿雷馬娜(Beatrice Alemagna)《無所事事的美好一天》(Un grande giorno di niente,2016,阿布拉)、《巨大無比的小東西》(La gigantesca piccola cosa,2011,三民)都是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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