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自己保留一份童心,意謂著保有探索的好奇、求知的喜悅、想溝通的熱情。
文 / 楊馥如(作家/教授、大腦神經科學博士、外語教學碩士)
「為自己保留一份童心,意謂著保有探索的好奇、求知的喜悅、想溝通的熱情。」這句話來自布魯諾.莫那利(Bruno Munari),他是設計師、建築師、雕刻家、繪者、平面設計人、作家、發明家、實驗家、教育家,畢卡索用一句話形容:「他是現代達文西。」莫那利對義大利人做繪本、玩繪本、讀繪本的精神影響至深,讓繪本成為一門不分年齡的藝術,可簡可繁、創意無限,連留白都充滿想像,讀者不管幾歲都能從中得到趣味。
上篇介紹了莫那利深具影響力的創作「四五系列」,這篇繼續分享其他經典作品,特別是以格林童話「小紅帽」為起點的精彩衍生與變形——《小白帽》(Cappuccetto Bianco)、《小黃帽》(Cappuccetto Giallo)、《小綠帽》(Cappuccetto Verde)、《小藍帽》(Cappuccetto Blu)——我稱之為「帽子系列」,全系列可見莫那利絕妙的敘事技巧——不管是空白敘事或透過書頁創造劇場感——在在是想像力的高度發揮。


探索的好奇:留白空間啟動敘事
「有些人說,留白空間裡什麼也沒有。若你仔細想,留白並非全然空白。就像空氣。多數時間看不見。但當風輕輕吹,感覺挺好的。」
我好喜歡這句話,來自美國閱讀專家貝斯.培根(Beth Bacon)的書《留白空間:七到十歲不愛閱讀者的故事》(Blank Space:A story about reading for 7-10 year old reluctant readers, 2018)。書裡另一個故事也很有意思:小學課堂中,老師問大家剛讀完的書中最喜歡哪部分,「空白的地方。」有個孩子這麼回答。是因為他不愛閱讀,所以最喜歡書中空白的地方?又或空白其實是想像力萌生、樂趣的泉源?
寫這篇文章時,外面正在下雪,一片純白、全然安靜,沒有比此時更適合聊聊「留白」這件事。留白是什麼?留白是可能(才有空間可延續擴充)、是需要(用來平衡繁雜)、是結果(例如「牛頓色盤」,上面有各種顏色,旋轉後就變成白色),是選擇(白有白的用意),留白會不會是一種關係?當圖畫書沒有圖,音樂沒有旋律,書本沒有字,不是全部亂了套,日常還能運行?這會對孩子帶來怎樣的經驗?生命中有很多無聲勝有聲、盡在不言中的時刻,留白是否也是種敘事方式?什麼都沒有的書頁,又要怎麼讀?
綜觀西方繪本「留白」經典之作,大家比較熟悉的應該是雷米.查利普(Remy Charlip)《看起來像雪》(暫譯,It looks like snow,1957),以撒.傑克.濟慈(Ezra Jack Keats)的《下雪天》(The snowy day,1963,中文版明天出版社)沒有那麼空白,但也和雪有關。莫那利串起這兩本的思維,創作出充滿趣味的空白繪本《小白帽》,其中留白的、安靜的敘事方式耐人尋味,因為那些空白與看不見的讓感官經驗中最複雜的變得可能。

一九五七年,二十八歲查利普創作了繪本《看起來像雪》,向他的朋友與創作同好,音樂家約翰.凱吉(John Cage)致敬:查利普的書在視覺上留白,而凱吉創作於一九五二年的鋼琴曲《四分三十三秒》(4’33’’)則在聽覺上留白——基本上,整個四分三十三秒演奏者完全沒有彈任何音符——兩者互文,也就是說,查利普的繪本沒有任何圖畫。《看起來像雪》還是有條故事線,講的是下雪天愛斯基摩小男孩「小白」(Whity)、「大白」(Blanche,他的哈士奇犬),還有家人在屋裡屋外的種種活動;正如大雪鋪天蓋地,查利普的這本圖畫書中完全沒有圖畫,只有書頁底部的文字敘述。
同年聖誕節,查利普從紐約寄了這本書給莫那利(兩人算是忘年之交,莫那利當時五十歲),白白的書裝在紅色信封裡,這份越洋禮物被收進心裡,直到一九八〇年莫那利創作「帽子系列」的最後一本時,才用《小白帽》向好友回禮。
放在心裡二十多年累積成致敬,留白是可能、是需要、是結果、是選擇,也是關係。拿起莫那利的《小白帽》,整本純白潔淨,全白封面需要定睛才能看清書名,才翻開便看見一行字——a Remy Charlip e John Cage「致查利普和凱吉」——是莫那利的直接表明:這本書結合視覺和聽覺敘事,留白與沈默則是主角。

想溝通的熱情:有時候無聲勝有聲
如同熟悉的小紅帽童話,女孩必須穿過森林拜訪奶奶,卻發現奶奶被野狼吞下肚子,只不過在這本裡,森林被雪覆蓋成一片純白,壞蛋大白狼把名叫Blanche的奶奶(看出和查利普《看起來像雪》的連結沒?)吞進肚子裡搞得消化不良,只能吃白米止瀉。
留白讓想像力與創造力更顯得重要:英文中fantacy這個詞,中文翻成「空想」、「奇想」、「幻想」,拉丁文字根為phantasia則是來自希臘文φαντασία「顯現」、「表明」,莫那利認為,所謂創造力,不見得是發明新東西,而是讓已經存在、但尚未被發現、從未被探索的部分顯現出來。《小白帽》就是很好地體現,全白頁讓目光游移無邊無界,甚至能打破時空限制:走在白雪靄靄的森林裡,路上碰到在雪裡搞丟所有顏料的畫家(還記得前面提到的「牛頓色盤」?晚點近一步解釋),小白帽建議他去找白雪公主解決問題⋯⋯。如果你讀過以撒.傑克.濟慈的《下雪天》,黑皮膚非裔美國小男孩彼得穿著小紅披風戴著帽的模樣,也許會浮現眼前,在空白頁上搬演。
Mai vista tanta neve.「從沒看過這麼多雪。」《小白帽》故事這麼開始,僅在左頁下方出現一行內文,句點之後隨即沈默,無聲之中敘事悄悄展開,一如凱吉的《四分三十三秒》:所有的感官經驗都伴隨著記憶,這一次所經歷的累積成更豐富的下一次,經驗多了、複雜了,也許只有沈默和空白能容納一切。

書頁無圖,文寥寥幾行,讀完卻字字入心:在此,留白是主角,大小讀者的個人經驗成為配角,所有的感受由句點後的沈默揭開序幕:雪的鬆軟、一腳踩下深及膝蓋,幾乎整條腿被雪包覆著的寒冷、雪地中眼前的蒼茫、如果野狼是白色的,牠會躲在哪裡(啊,這最可怕了)⋯⋯。想像力、個人記憶、先備的閱讀經驗(小紅帽的故事線)一起在白頁上開展。

這種文字在心中成像,純白視覺與多彩個人經驗的碰撞後造成的反差,莫那利稱為「同時性對比」(simultaneous contrasts),在他的《設計與視覺溝通》書中(暫譯,Design e comunicazione visiva,1968,Editori Laterza)討論了這個有趣的現象。簡單來說,同時性對比指的是同一時間、空間、條件、範圍內眼睛所看到的色彩對比現象;兩種(或以上)的顏色並置時,色相、明度、純度、冷暖、面積等方面會產生差異現象。莫那利認為,「同時性對比是人類古老的視覺溝通規則,幸好有這樣的對比,兩個物件的溝通潛力因此強化、放大。」他也強調這個反差效果並不限於視覺,也和其他感官有所連結,也與文字互動——《小白帽》第三個全白跨頁,純白雪地中被覆蓋的東西,像是石頭長凳、狗窩、矮籬笆、花圃等日常生活中熟悉的物體,則由文字傳達——人類都是帶著記憶進行觀看,透過想像並融入個人經驗的看見,讓這本書與讀者的溝通有無限多種可能。

《小白帽》的空白敘事影響了之後的義大利繪本創作者,不僅在視覺留白上發揮,也在語言和哲思上發揮,用niente為主題——義大利文的「無」、「無所事事」、「沒有」——探討那些看不見、留不住、沒有形體的、巨大無比的小東西,到底是什麼?創作者以「空白」為主角,引人思考無有之間,說出一則則動人故事,羅大里的《空空先生》(L’omino di niente,2019,大塊image3)[2]、[3]
被譽為「二十世紀最成功的圖畫書之一」的經典繪本《野獸國》(Where the wild things are,漢聲),想必大家十分熟悉,充滿狂想的故事和莫里斯.桑達克(Maurice Sendak)筆下表情豐富的野獸深深打動讀者,可是最打動我的卻是尾聲的跨頁:「⋯⋯而且還是熱的呢!」就一句話,印在空白頁上,沒有任何圖像。話說回來,溫度、愛、快樂、希望、悲傷、味道,哪一樣能在紙上再現?

一切關乎感受與關係。漢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一九四七年的作品《沒有圖的圖畫書》(A Picture-Book without Pictures)有句特別動人的話:「畫下我帶給你的感受和關係,」月亮第一次造訪時說,「這樣你就會有一本美麗的圖畫書。」所有的開端,不正是張白紙?
求知的喜悅:日常是創意與知識的泉源
莫那利從不缺創意,題材則是來是日常生活,譬如,和《小白帽》同一系列,出版於一九七二年的《小黃帽》和《小綠帽》,還有充滿實驗樂趣的《蔬菜裡的玫瑰花》(暫譯,Rose nell’insalata,1974,Edizioni Coraini)。

讀《小黃帽》簡直像看電影:題材來自日常生活,但莫那利用蒙太奇手法(montage,「拼貼」之意),將不同視角的圖像和攝影拼貼、剪輯,多重空間與時間壓縮在一起,錯置與重疊,創造出濃濃的電影感/劇場感。
翻開書,第一個跨頁就展現時間大壓縮、空間大挪移:女孩身後的建築體,一個是米蘭人口中的La Madonnina「小聖母」——實際位在米蘭大教堂頂端,黃金雕像本身高度四公尺,位在建築頂端,曾經是城市裡的制高點——另一個則是米蘭城堡的牆,教堂和城堡現實中距離一公里多,影印曝光顯像拖曳出的模糊線條連接兩個建築物,一公里多的距離瞬間模糊(有沒有看過電影《全面啟動》?)。小黃帽身在車流中,頭頂上黃燈閃爍,時間緊湊、空間壓縮,簡直讓人緊張得喘不過氣。小黃帽到底面對了怎樣的危險?要說感同身受,城市裡過馬路的慌張我們懂得——書頁上瘋狂堆疊、方向各異的大小車輛,把城市的車水馬龍展現無遺——林子裡遇見大野狼的害怕我們不見得能想像,我們因此懂得小黃帽面對的恐怖。

以上一切幫讀者準備好迎接第二個跨頁,一翻頁,是不是幾乎聽到車水馬龍的聲音?而穿越馬路後進入的水泥叢林,更諾蘭了(還是回到電影《全面啟動》),所有的高樓大廈以不同視角呈現,讓人頭暈,暴衝到變形的汽車與摩托車取代了林中野獸的角色,充滿攻擊性,而小黃帽是個描邊剪下的小紙人,面對這一切,顯得格外脆弱無助。

《小白帽》引人思索,《小黃帽》充滿驚喜,《小綠帽》則是諸多細節:維持傳統故事線,綠色當然是全書主調,背景則是由不同植物葉片拓印而成;小綠帽帶著薄荷糖漿、歐芹、沙拉和薄荷茶去探望祖母,一樣有大野狼,但最後拯救她的不是獵人或樵夫,而是一群青蛙大軍⋯⋯葉片拓印這個創意幾年後發展成另一本書《蔬菜裡的玫瑰花》,將日常生活中各種蔬菜縱切或橫切成印章,上解剖課一般觀察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蔬菜——芹菜、洋蔥、櫛瓜、菜豆、高麗菜、花椰——各種剖面竟然開成朵朵玫瑰花。


莫那利的「帽子系列」,紅黃藍綠,最後以白色做結,不是巧合,而是精心安排——將近四百年前,牛頓用三稜鏡把太陽光分解成彩色光譜,做了色光混合實驗。他發現顏色混合後可產生中間色或另一種新顏色。牛頓製作了圓板,在上面平分出七個扇形,依次塗上紅、橙、黃、綠、青、靛、紫。他將圓板快速轉動,看見板子呈現白色,說明日光是由以上七種色光合成的——留白的確是可能、是需要、是結果、是選擇、是關係。
莫那利的白頁上,一字一景慢慢添加,能寫成一首詩、畫成一幅畫,留白也許繼續留白,也許漸漸豐富,無有之間都埋覆在漫天大雪裡。大腦神經科學界有句名言:「人的大腦像雪花,肉眼看起來都一樣,不過在顯微鏡下,每片雪花晶體都是獨一無二,片片不一樣。」蒼茫雪地中的白有多少可能,現在你也許能夠想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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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出處:https://i.pinimg.com/originals/ca/05/6c/ca056c072f8728dd566ad38f35f98d53.jpg
[2] 相關書評:https://www.openbook.org.tw/article/p-63295
[3] 相關書評2:https://udn.com/news/story/12662/4448339]、碧翠絲.阿雷馬娜(Beatrice Alemagna)《無所事事的美好一天》(Un grande giorno di niente,2016,阿布拉)、《巨大無比的小東西》(La gigantesca piccola cosa,2011,三民)都是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