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到自己快要過完第一個月份時想到了這份部落格裡的草稿。事實上也只是一些日記的拼湊:二〇二〇一整年寫的極少極少,除了投稿的兩三篇作品,其餘都是篇幅極短的鬆散之作。日子邋遢地過完之後才發覺這一整年回憶起來始終缺乏得以追索的足印,未免覺得空虛失落。翻閱自己的日記忽然對某些段落格外珍惜,於是決定整理繕打成文章放在這裡紀念。除了補齊未寫完的字以外便不再修整,如果有人願意讀這些破碎雜亂的日常囈語也請原諒我怪異的腔調和遣詞和毫無結構可言的結構(還有電腦選字。把手寫打成五千餘字的電子檔對於打字不快的我而言實屬龐大工程,若出現尷尬錯誤的字眼煩請忽略。)
最後願二〇二一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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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5.22
「毫無疑問,老弟,」他告訴自己,「如果沒有別的有原創力的人出現,他們在將來的某一天一定會潰不成軍,那之後又是什麼?」到底是什麼?這種排列又排列是腐朽,窮盡了所有可能的排列組合後,便是死亡。
——湯瑪斯・品瓊《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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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0.
會有那種時刻你突然在整點醒來,轉身面向床板想讓自己返回過早結束的睡眠,卻發現自己再也睡不著了。事實上睡得比平時都來得短,而就這麼了無睡意了像剪斷一條線,線一端的繩結就被決然遺棄。窗外青色的天空就像荒原——長方形的窗景突兀地懸掛於未完全拉上的簾子旁,我想起夜半睡前光也是乾淨地以這種形狀照進來,我投著光擺放一些手勢,牆上的影子像棲息的小獸——窗外難得無聲。細碎,傾向無聲。一時之間我忘了伸手去探摸剛熄滅的夢,似乎對此刻入了迷後夢境也不再需要。意識到這點之後我只是慢慢從床上坐起。也罷,這樣懷抱一只無夢的日子。
會有那種時刻你只想把自己放在座位上,像白噪音一樣地聽著背景什麼都不做。盯著前方的白牆以薄薄的視線輕撫過那上面的瑕疵和灰印、裂痕,而不將其想像成河。我想到書上讀到的現象學:你要把萬物懸擱,徒留自己和經驗而不被打擾。然後去意識,碰觸自己身在此處的事實,去感受存在的質地和重量。我輕輕合上不再痠脹如前幾日的眼睛;這就對了,現在我要把一切都掛起來。
會有那種時刻你希望今天開始突然就變冷,打開門嚴冬就迎面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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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5.06
儘管昨晚到了很晚才睡,今早還是乾著眼起床了。或許是因為惦記著未完成的德文作業和審最後一次的文學獎小說稿。原本打算昨天就印稿,始終還是猶疑,於是拖延到今天清晨。讀過一次,保有不確定感又無以反駁,最後竟還是修改了結局。
我深知這不會是件成功的作品,書許過程一直懸掛著某種無以名狀的不確定感,某種缺陷。我討厭自己的閱讀高度和寫作之間總橫亙著這麼一道嚴重而急遽的裂縫,並且我的寫作本身也存在分歧——我的敘述總是背叛意念,偶爾彼此服貼時也只淪於浮濫的修辭。這大概是語言之恥:說了話比沒說還來得糟糕。最後屈服的總是我的主題。變成了失約的故事。
最近在讀追憶似水年華,V,和楊照所著的《馬奎斯和他的百年孤寂:活著是為了說故事》。楊照分析了馬奎斯和魔幻寫實:首先,魔幻寫實的「寫實」,重點在於少用形容詞和虛詞,以不產生和讀者之間的隔閡(風格受影響於海明威),至於「魔幻」來自拉美地區原生的文化背景,土地長年生長出的傳說和迷信,魔幻用以還原西方理性入侵前的世界。「那個世界是如此嶄新,許多事物都尚未命名,必須用手去指。」那是拉美地區外的寫作者所無法模仿的。自讀過童偉格《西北雨》之後,我想我確定自己喜歡且嚮往這種寫作風格,同時也著迷於《V》品瓊筆下樂園也似的龐大繁雜的荒蕪感,有生命之人浸泡於無生命之物中的惘然虛無(且荒唐,我不住地想到發條橘子)這是我想要我小說成為的樣子;那是我想要我小說成為的樣子。
然而我確定我無法純然寫實——我的字沒辦法緊貼我走的路,我的生活和我太無趣了。我又想強調那些日常荒謬的蛛絲馬跡,並且虛構。虛構大概是我全部的逃脫了。我想要它們懸在離地很遠的高空,人要仰著頭去困惑,閱讀,和指認,從此的路都帶著痠疼的頸項,沿途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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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6.30
來到台北第二天並未依約下起雷雨。偶有灰雲也是敷衍而過,雨若有似無,想撐傘也只是想想就忘。
大抵是因為時間的緣故。台北的車四分鐘一班似乎是日常規律,似乎在這裡不會真正錯過一班車。我在這些迅速的腳步以及跑馬燈中竟也磨出了一些城市的性格,連等上兩分鐘的捷運也無法耐煩。
這樣的日子所打磨的生活大概恆久銳利,難以遲鈍。我想像那些列車逐日逐時地行駛,就算誰的耳膜曾被這細刀般的風割傷,大概也早就癒合結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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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8.01
時差。寫作和閱讀的裂縫。就像某些費盡唇舌的故事人們卻一聽就懂。你感覺自己講了好久好久嘴腔都乾成沙漠,卻被讀得太快太急像路過的水流。而有時候就是來不及啊那盡頭簡直追殺。不然就蹲在原地哭假裝自己是沙丘說不定就能被同情地繞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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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日期)
替耳洞消毒換藥時異於往常輕鬆地就轉進去了。沒有膿血,疼痛或是紅腫。很多次我幾乎就相信耳垂背面那個洞早就背棄似地封閉起來,戳探入的銀針不論以何種手勢和角度都找不到應得的出口。那種針插頂著洞口兀自冒血混雜濃濁藥膏、因天氣悶熱而產生的濕黏煩躁、憤怒哭泣、自怨自艾爛耳爛命的時光,此刻說散就散像那耳洞般從未存在。
那應是我正確的苦痛。
沒有所謂錯誤的苦痛。苦痛若錯誤也不是苦痛了。那是什麼?總之不是苦痛。
正確的苦痛是,腐蝕、消逝、遺忘、死亡和撕裂傷。應是感覺「快要活不下去了」並不是因為終於順利穿透耳洞而感到怪異,並不是買票進了泳池卻只想坐在岸邊、獨自浸濕小腿的疲痛;並不是拿到了嚮往的獎金和頭銜被置於高處公開展示,卻無法停止感到的羞恥,後悔,哀傷,和空洞。
這不應是苦痛。你不應苦痛。反正你也不是正確地苦痛著,反正你也不正確。你絕不應苦痛你自己,因你的一切你的身世星座膚色臉形身體情慾和愛人。不值得。你不值得苦痛。
在那些穿不透耳垂,迷失出口的時光中,真正令人感到苦痛的又是什麼?是不確定和懷疑。你不知道它是藏起來,癒合了,或是真的真的不見,遺失了。你不知道你究竟還撐不撐得下去:留住,或是拔掉銀針任其封合。好好活著跟世界玩猜拳,所有力氣和感受只在思考、取捨、珍惜和決定之間。應該沒有時間,沒有時間去感受虛無。
虛無。為什麼我得了首獎只覺得萬劫不復?虛榮遠比我想像中來的短暫,更多只有焦慮評語、分享和點讚次數,擔憂照片裁切諸此之類他人眼中不正確的擔憂。且y沒有點讚,y沒有點讚和我作品相關的一切。我突然失去意義。
這些意義真的在y身上嗎?還是從書寫的一開始,就沒有意義被給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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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0.05
一天晚上,我抱病前往一座城堡,去看埃爾斯蒂爾的一幅畫作和中世紀的掛毯和中世紀的掛毯。這一晚和我將動身前往威尼斯的那天,和我去看拉貝瑪演出或動身前往巴爾貝克海灘的那一天多麽相似,我預感到我現在為之犧牲的物品,不消多久就會使我興味索然,我可以從這張畫和那些掛毯旁邊經過而不掃他們一眼,儘管當時我為了這些掛毯而常夜不成寐,忍受著無限的病痛。我為之作了犧牲的物品是不穩定的,我從中感覺到我的努力也只是徒勞,我的犧牲大得我不敢相信,就像那些神經衰弱的患者,有人提醒他們累了,他們反而會疲勞增加了一倍。
——馬賽爾・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
他說他突然之間,不那麼喜歡拉貝瑪了。做為閱讀者我也忽而感到憂傷,好像有什麼輕輕地碎開,然後被無聲地清掃掉了。然而太輕太輕了這種懸吊;令人害怕;我害怕突然之間,就不再愛了。劇院和戲碼如初,螢幕和燈光如初,臉孔和噪音如初,只是兀自盯著舞台的中心兀自覺得往日曾有的迷戀,都已經蕩然無存。
總是以為一些事情能延遲很久。至少將要逝去時都是漸弱作終——然而有些時光有些愛像線一樣斷去,無愛以後我只能循著形狀找回殘留的線軸。
那些空心的線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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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日期)
我將頭轉向側邊,蜷起雙腿努力回想原先安排好,這個清晨該做些什麼,而倏然發現這時間其實從未前行。昨夜的我也是以一模一樣的姿態,昏沈地埋下今日的計畫。這總是不太遠的事情,接近原地挖洞。
出門時操場烤著薄薄的陽光,不逾一個小時下起了雨。
今天的雨下得很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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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8.22
如今我不再愛他們。我不知道我是否愛過他們。我離開了他們,我的頭腦也不再存有她的體味、眼睛裡也不再有她雙目的顏色。我想不起她有什麼樣的嗓音,又是偶爾憶起她夜晚帶著倦意的柔聲細語。笑聲,我再沒聽見過,哭聲和笑聲都再沒聽見過。
完了。我再也記不起來了。正因為這樣,我現在寫起她來是那麼容易,那麼冗長,那麼連綿,她成了自然流溢的文字。
——瑪格麗特・莒哈絲《情人》
書寫始於無愛。
正因為失去了才開始寫。失去了愛的瞬間是刺點,迤邐著無止境的追憶。或者是,擁有和失去都只是瞬間,然而當瞬間褪為過去,過去便成了一種連續的敲打和綿延,質地陳舊而哀傷如新。
最強的虛構是虛構過去。座談會上胡淑雯老師回答我的提問。去處理物質和時間,互相牽引和悖反的微妙關係,以寫實的筆法。最強的虛構來自對現實的全然理解,再回歸時間,勾寫不存在的支線。如普魯斯特的蛋糕和時間;他看著那蛋糕理解了所有裹藏的時間核心,足以回撥另一座白晝,偷渡一段不存在而仍細緻如回憶的金箔時光(金箔的意象來自我所讀過的張亦絢某篇小說。讀過久久難忘——那種絕美而脆弱的光澤感描述得如此精準)
當然胡淑雯老師的回答或許被我理解錯誤,莒哈絲寫《情人》的本意也可能被我誤讀。我只是難以忘懷。且我不停在意著莒哈絲所寫:不愛了之後,才得以細膩完善地書寫。那愛的時候呢?愛的時候太短、太渺小了。
讀《情人》時我也總感覺,整部作品美麗之處在於書寫的對象都是已逝之物。
應該告訴人們這類事情。讓他們懂得不朽亦朽,也會逝去。
不朽不是時間長短的問題,也不是死與不死的問題。
不朽是在某個當下確信自己將恆久不止地深愛,遺忘死亡。不朽亦朽,亦在真實的時間中流失不返。而背後的時間皆已消亡,但無數片刻中所埋藏的永恆,是無愛而開始的漫長延展;無愛果真是不愛,還是已逝的不朽?
莒哈絲的時光魔術。
爾後,她卻哭了起來,她想起了那個堤岸男人,她突然不再確信她是否真的未曾愛過他。他只是不曾看見過那份愛。因為這愛消失在歷史中,就像水消失在沙子中一樣,而只是現在,此時此刻,從投向大海的音樂中,她才又尋到這份愛。
正如後來穿過死亡的小哥的永恆。
無愛的現在是過去時光中的綿長流淌。彷彿書寫。書寫是倒退和重新珍惜,反覆握著金箔的溫潤在手心,把時光都揉成掌紋,永不遺失。
生前,她讓綿羊睡在那裡,有好幾個冬天,她生命的最後幾個冬天,每到結冰期,她的睡床旁邊就會圍著五、六隻綿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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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9.19
我經常想像,如何能以一種誠實去描述這地景:我們所站立的、像針一樣棲息著的,這個當下。此刻太過柔軟。你知道嗎我總是有種罪惡感,感覺我是一個提刀的人,沿著山脈和河川不停割裂、裁剪、劃傷、刺殺著——或者,我只是在這個很軟很軟的地方像扣子一樣陷落下去,只是身體裡的縫線都脫落,散開成無謂的形狀。
張開眼睛,試著去想那些看不見的地方。 像一只箱子一樣剝蝕掉了的房間,嵌著兩扇窄窄的鐵窗,一面方形的、輪廓都鏽得模糊的鏡子(鏡子的德文,Spiegel,唸起來總像是一只朝前丟去的、軟軟的音節,碰到牆之後脆脆地碎掉。)身後都是懸掛的衣物,黑壓壓地像倒吊的群鳥,睡眠的鳥。像一座沒有出路的森林。在鏡子前方面無表情,吹熱頭髮,任其凌亂任其成為一把無雨天氣裡的傘。傘對面走廊有一團黑髮,像一只鬼盤踞在那裡。鬼說嗨,這都是我掉下來的頭髮,掉下來的影子,碎片。鬼的身後是漆黑如洞的逃生梯,讓祂看起來隨時都想離開這裡似地。
那些充滿疑懼的深夜。那些充斥疑懼的深夜我過起來卻像耳骨都被曬紅了的燥辣白日。(你必須去想那些看不見的地方,那些不在的日子。)你必須去想那顆藏匿的太陽——對不起我一再提起這個忘不了的夢——夢裡的凌晨兩點到三點之間的夜空總是詭異地浮升起一顆秘密的太陽,速度極快但在最高點時仍能把地表烤燙,燙的意思是,沒睡著的人才能觸摸到的溫度。
而我真的有睡著嗎我是指看見這些的話。我是否確認過我的影子,我的影子有沒有牢牢實實地扎進腳底,還是心不在焉地篇進湖裡了;抑或像那只鬼和祂的影子(——你的身體、臉和聲音都不復存在,你,只剩下你掉下來的頭髮。)
你有沒有想過不在的是我?「我」始終只是我的純粹虛構,我所想像的「不在」。
「存在先於本質」這句話讓我產生的印象總是相似於一張在某部戰爭紀錄片中展示的核爆照片:人的肉身已然灰飛煙滅,影子卻仍遲緩如煙蒂殘存在地上。我並不是指存在是這種毀滅;我的意思是,存在是否也彷彿一場倒帶的災難。消失殆盡以前按下暫停,沿路回溯。讓影子重新聚合、濃稠、凝回完整的形狀;讓腳尖連跟長出身體,向上編織;膝蓋、肋骨、胸腔、手肘和肺、頸背和血管、顴骨和眼球,襯衫、腰帶、戒指和鞋帶。如此去想也許就不那麼虛無,僅管我知道時間始終會回歸它的方向——儘管還是會順著路,枯萎回去的啊。
你說我們可以就一直說謊下去,忘卻真實,彌補缺角。你說我們不然就放棄誠實,敗盡道德地去修復。我們去割出自己的海和島,標記出邊界和那些擱淺的脊椎。編造一些骨、肉、血和掉不完的頭髮,沿著沙岸走啊走啊把從未擁有之物全都拾獲,收進手掌裡的裂痕像一些縫得很緊的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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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29
二〇二〇唸起來像一串無底的咒語,放在句首看起來就像主詞,多麼逃避多麼令人著迷。
這一整年過得好快我逢人就說。走著走著就到了底,腳步踏得很輕很乾淨。二〇二〇我沒留下什麼字。整整一個月都不寫字絲毫不會不對勁。生活其實可以過得沒有足跡,沒有足跡也就不用成日弔念那些遺失的地址。是啊我去了好多地方,作了很多場不曾成真的夢。
二〇二〇我養了一隻鳥。把自己養得五點起床。二〇二〇我發胖,計算熱量卻又拋棄數字。二〇二〇我喜歡了一個不會再見面的人,翻身就入夢,夢見了就不敢忘記。
二〇二〇我最喜歡那種時刻是,身體靠緊椅背將雙腿對折以手圈住,一種狹隘的姿態;盯著桌上的筆電螢幕播放一場背光的電影,電影裡有黑暗的房間,房間裡的人醒來,看向霧氣瀰漫的窗外。那景色隱約有我臉孔的形狀,因為反光。
二〇二〇裡我成為一個庸俗吵鬧的人卻仍在盡力祈禱寂靜。比如迷路的公園。比如拖著身體摸黑起床的時刻(那種時刻仍在上鋪的我揉著眼把腳踝懸在空中,不禁去想要是有隻手在黑暗裡冰涼地抓住我的腳踝,我或許不是恐懼而會有種被陪伴了的欣慰。)
二〇二〇我得了一個心虛的獎。認識很多厲害的,也在寫字的人。二〇二〇我始終不敢說我是不是離文學又更近:我曾覺得那麼重要彷彿行星之旋轉,可我為什麼常常轉著轉著就覺得自己被拋出去。拋得好遠好遠。可是有人總覺得我會回來。
這一年還是繞回來了像一隻銜緊尾巴的蛇。這種原地踏步就好像妖術啊我只是走著走著又老了。某些事情又更遠了。二〇二〇看起來好像一只鞋印啊,總有一種永恆是你凝視一久就變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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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5
自我保存。在圖書館讀到了一個極美的詞,出自盧梭。我想到屈膝抱著自己抱成一具標本的卵黃色嬰孩。且擁有一座福馬林一樣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