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很深的感觸,關於「分享心情」這件事,在華人教育裡極度缺乏。我們總是被傳授各種文史數理課業,卻很少有人教導我們,情緒表達這件事。
情緒就像幼苗,縱使經的起風雨摧殘,也得好好澆灌呵護、適當修剪舒展,如果一味壓抑忽略,它的樣子會長得越來越扭曲,甚至漸漸乾枯、營養失衡。能夠清楚表達出自己的感受,理解自己與同理他人的情緒,需要一段過程來訓練,「喜怒不形於色、心事勿讓人知」,是嚴重的錯誤。
我注意到有些家長在男孩子一哭的時候就加以斥責,說男孩子不許哭。難道把赤裸的感受呈現出來就像沒有穿衣服一樣,是很羞恥的一件事嗎?
家庭是每個人最早生活的場域,應該是最放鬆,最能呈現真實模樣的地方,不是嗎?
然而,我從小最常聽到的卻是訓斥,而不是彼此間相互分享。
能夠清楚表達自己的情緒跟想法,原來是需要學習的,長大之後我才發現,自己在這方面的能力非常不足,因此我展開了一段思考與追索的過程。
不久前,媽媽住院動了手術,雖然是早期發現的腫瘤,但習慣凡事把所有可能性想過一輪的我,好怕這只是失去她的前奏。
我十年前結婚,在這之前一直在外地唸書、工作在北部城市,家鄉在中部,跟家人一直聚聚散散,蒙受媽媽旨意去醫院陪伴她,讓我非常期待。媽媽怕耽誤我的工作跟家庭,在第三天就找了她的朋友把我這個看護換掉了。
期間來探病的,除了家人之外,還有幾個媽媽的小學同學及以前的同事。幾個女人湊起來,總和大概二百五十幾歲,其中有個阿姨講話嗓門大、風趣,肢體語言更是豐富。媽說她叫阿鑾,是以前她在早市擺攤認識的朋友。
我對媽媽的好人緣並不意外,她樂觀開朗又厚道,但從阿鑾阿姨的口中說出來的媽媽,竟是我完全不熟悉的模樣。
我的家庭因為有著媽媽,加上阿公阿嬤的支撐,日子安穩和樂,缺陷的一角就是有個長年不在家、舉債多次的老爸。我媽媽為了養家,每天一早開著廂型車去公司拿貨,配上一個搭檔就開上高速公路,展開一天的行程。
她們的目的是去公司分配的早市攤位賣內衣,最北到頭份、最南好像到員林,征戰的範圍雖然不比穆桂英大,但我想是一樣勞碌、滿地汗水的。
印象最深的是高中時,有次她分配到的攤位就在我的學校附近,我下課去找她,她剛好收攤。我正猶豫要不要幫忙,她卻把我趕到旁邊說,「不要收,妳亂收我就找不到貨了!」我只好呆呆的坐在旁邊等,看她手腳俐落地搬貨收貨上車。她的身材矮小、肩膀窄窄的、我不能理解,她怎麼有力氣扛那麼多東西,擺出一個井井有條的攤位。
印象裡在市場賣內衣的人都要聲嘶力竭地、拿出十足的熱情活力來招攬客人,時不時還要夾雜幽默笑話。我印象中的媽媽不是拿起棍子打人就是說快來吃飯了、快去唸書了,她沒有說過什麼笑話給我聽呀。
沒想到,阿姨口中的我老媽,竟是菜市場女王。
阿鑾阿姨說起以前的事跡,眉飛色舞。她說老媽的搭檔二人組有辦法當天就把貨全部賣完,提早收攤!有一次她們又提早收工,帶吃的跑去探阿鑾阿姨的班,幾個女人拎著皮包過街,就像女王一樣!
我聽了啞口無言,那不是我印象中的老媽啊。
阿姨說的口沫橫飛,「我沒騙妳!我剛來的時候都站在旁邊看妳媽媽跟美麗阿姨賣,我根本喊不出來,後來有一次,妳媽就說,我要是不出去外面喊,就沒辦法抽成。」於是阿姨心一橫,拿起麥克風就站上去喊了。然後就⋯⋯就停不下來了,從此跟著媽媽一腳踏進了內衣銷售這個江湖。
那個時代每天被客人掃貨,再哭再累都是輝煌,每個在市場工作的女人,肯定都有不得不獨力養家的心酸。我想像著她們身上屹立不搖的氣場,就是光芒四射,驕傲的女王力。
阿姨的擺攤成長史,也是我媽媽的成長史。
我媽媽在面對麥克風時一定也曾經猶豫,但是為了家計,她必須把小攤當成舞台,拉長嗓子做一場給力的表演。原來當上媽媽的女人,都有無限的潛能。
正因為阿鑾阿姨的這段講古,我才想起,高中的時候常常看老媽用保溫杯泡澎大海,她的喉嚨肯定很乾很不好受啊。
阿姨還說,媽媽對朋友很好,不但常做菜請朋友來家裡吃,偶爾還會揪團去喝咖啡。這些事情我完全不知道,甚至暗中生妒,為什麼媽媽可以跟自己的朋友那麼親近?
我一直不知道她有能力讓自己過的多彩多姿,她能跟朋友到處踏青,而不是一邊埋首家務一邊抱怨怎麼青春一下子就溜走了。
但為何媽媽真實的另一面我還得從其他人口中得知呢?
就像我跟朋友會聊起最近追的劇、最近又怎麼敗家了,為何我們跟自己上一輩的關係似乎只是上對下?如果可以知道老媽其實妳有個一直在詛咒的對象、甚至是對男明星有性幻想,那不是有趣多了嗎?
如果父母可以把子女當成朋友,把生活的苦樂悲喜都跟對方分享出來,這不是比較健康的關係嗎?為什麼妳們總是愛逞強,覺得小孩子不懂?
你們大人總說小孩不懂大人的世界,但就是因為不懂,妳們才更應該說給我們聽啊。
老媽妳不知道,我超喜歡聽妳們風花雪月的事情,那才是真實的妳啊。
回首成長的過程,家中都是壓抑的傳統教養風格。我不知不覺被形塑成一個壓抑的人,並且總是把自己放在各種既定模式:當了媽媽就以身作則、結了婚就該相夫教子。這位對我的思維行為加以形塑的長輩,就是我的阿嬤。
我的阿公阿嬤嚴守禮教、嚴肅拘謹。阿公是個傳統大男人,關於他的事蹟日後再說。我要提起阿嬤的原因是,她是家中的女權,她總是不容許質疑的,告訴我女孩子應該怎樣怎樣。
阿嬤現已高齡八十七,回南投探望阿嬤的時候,她多半躺在一樓客廳旁的房間,如果天氣好些,叔叔會讓她坐在簷下曬太陽。上了年紀的她行動遲緩,髮蒼蒼視茫茫,說話的語調也慢悠悠的。
我一直以為許久不見之後,阿嬤會問一句,妳最近在無閒啥咪?然而,被叫到房間之後,她開口第一句話卻是「阿華啊,做人媳婦要按怎按怎……」
回憶立刻閃進腦海,剛上大學時我第一次買了件膝蓋有破洞的牛仔褲,穿上它之後覺得自己帥氣無比。阿嬤一看到卻嚴厲指著褲子的洞要我趕快去換,褲子有破洞,不三不四!還有,露出鎖骨的圓領上衣也不行,風吹到脖子肩膀會痠。
明顯展露女性曲線的衣服,阿嬤看了會緊緊皺起眉頭,但那就是我啊,愛漂亮的我。我喜歡穿短裙,因為我覺得自己腿很長,腿長不是我們家族遺傳的優點嗎?為什麼不能露腿?我打從心底質疑阿嬤的一切規範,並在遠離她的注視之後,依然故我。
但我其實很想聽阿嬤說一句話,「阿華啊,妳穿這樣真好看……」可惜我想了半天,竟想不出從小到大被阿嬤稱讚過什麼事。
阿嬤,我真的很希望妳能知道自己的孫女喜歡什麼、交了那些朋友、寫過什麼文章、去過哪些地方旅行。不過我總覺得自己跟阿嬤的距離很遙遠,阿嬤是我應該尊敬的對象,不是會去親近的對象。
阿嬤的關心總是夾在責備裡,每天總會問,吃飽了沒?幾個孫子放學回家總要經過她的檢視,只要被她發現嘴唇皮紅紅的,她就要大家去藥櫥拿藥仔吃。小時候家中的藥櫃放有好幾排的科學中藥,柴胡桂枝湯、銀翹散等一堆打了噴嚏就得吃的藥散,至於我最討厭的黃連,幸好是用膠囊早就分裝好了的。
阿嬤,妳扶養了六個子女長大成人,妳曾是能夠一個人從台中跑到彰化掛貨的百貨店頭家娘,每逢過年過節妳一個人就能煮一頓豐盛的年夜飯,在妳做媳婦的時候,還得洗三代人的衣服,殺雞拔毛、縫紉做粿,妳彷彿十項全能。
家庭的溫暖就是在妳一針一線、整日催促的叮嚀聲中被建立起來的,可是,妳不知道我有多討厭聽妳的說教,我最想要的其實只是妳們的一句關心與理解。我只好這樣猜測,是妳過去的生活太困苦,使妳習慣板起臉擺架子,因為妳樹立了一個完美典範,導致任何人都達不到妳的標準。
我接著又想起,曾經聽阿公說過他教阿嬤寫字的往事,阿嬤妳怎麼從來沒有說過,後來妳到底有沒有成功學會寫字?如果妳對寫字沒興趣,妳是不是有其他想做的事?又為何放棄了呢?
妳從來不說,我也習慣了不問。
妳不知道,我的成長過程裡,數度覺得自己是寂寞一人。
阿嬤妳不知道,我大學都沒在念書,總是翹課玩通宵,我聽重金屬還嚮往當嬉皮。現在呢,我是個工作、家務兩頭忙的人妻,但我仍努力擁抱自由、堅持夢想,還不會做飯。
是的,妳一定要數落我,怎麼嫁人那麼久還學不會做飯,是的,我就是這種驚世媳婦。
阿嬤,妳說做人媳婦一定要會煮一桌有魚有雞的年夜飯,可是我就是不想去追上妳。妳說用APP訂餐的飯就是不像樣,但是妳從沒想過要去了解,我為什麼不去學煮飯。
我一直在思索,兩代之間的女人,為何不能做朋友?是不是只有卸下了身分,我們才能了解對方最真的樣子?
我真的希望妳們能夠接受,我不想成為像妳們一樣全能的女人,我的確知道自己要什麼,以及如何分配自己的時間。我參加才藝課,廣泛閱讀各類書籍,只有不斷成長,我才感到充實、快樂。
只是,我說我愛妳的方式,會跟妳們的不一樣。
我會用力地擁抱我的孩子,跟他們說我遇見的不管是深度的思索、或是雞毛蒜皮的白癡事件。我不希望我的小孩到了未來的某一天,才發現他不了解我而我也不懂他。
身旁有人能真實對自己分享喜怒哀樂,在傷心時給予安慰,在榮耀時給予掌聲,這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只是,我不但要做,還不能忘記用嘴巴說,再累也不能敷衍。
我寫了這麼多,並非要批判上一輩的人,現在的我是個成熟的大人,更能理解妳們拙於表達,卻仍然努力把愛藏在生活的細節裡。
比方說過年時,阿嬤親自裁布、腳踩縫紉機,為我縫製全新的棉襖。還有我們一起包粽子、攪甜粿。我曾在心裡抱怨堅持傳統真辛苦,卻又抗拒不了蒸籠打開時那氤氳誘人的香氣……類似的回憶很多很多,甜蜜又珍貴。
謝謝我的媽媽與阿嬤,沒有妳們,就沒有我。
我愛妳們,我好愛好愛妳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