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感覺頗遙遠的原生家庭

我很慶幸的是，我的原生家庭一直是小家庭，沒有其他的人，偶而阿媽來住一陣子，也是幾次而已。看到同學或隔壁、親戚家有各種非小家庭的家人同住，我都覺得不可思議。

還有，爸爸離開老家在外地當警察，我們住宿舍，對於親戚間的來往不會很頻繁，鄰居也沒有很久的，這些都讓我鬆了一口氣。聽大學同學說過，當年流行熱褲時，她們眷村有一個女生穿出來時，其他女生紛紛穿熱褲出來，她笑說：「好像大家都買好了，放在家裏，等第一個人穿出來時，就可以穿了。」天啊！如果出門會被人指指點點，一舉一動都被人家看在眼裏，加上評論流傳出去的話，還有，隨時有人來串門子，時常對我的種種加以批評指教的話，不知道那種日子要怎麼過？還好都沒有。結婚後，我們住台北，自己組小家庭，也沒有親戚、鄰居明顯地介入和干擾。

每當我和哥哥弟弟們在說我要做什麼，學什麼時，一定會傳來爸爸的聲音說：「不用，女孩子以後就要嫁人了。」我心裏很氣，也不知道要怎麼回答，一律是不理他，我們繼續說。

好多次以後，有一次，我終於想到，也忍不住了：「你的意思是，嫁人以後就沒有這個人，消失了，死了的意思嗎？」媽媽在旁邊忙著幫忙說，爸爸也解釋說，嫁人以後就忙著做家事，帶孩子，沒時間做別的事情了。

現在寫的時候才想到：奇怪，我說的是現在要做什麼，如果以後不能做的話，那是以後的事，為什麼現在也不能做呢？就跟「反正你以後都會死，不如現在就去死一死。」一樣。

會這麼回應，應該是高中或大學的時候，才有這麼清楚的思路。我國中時，發現爸爸除了去上班，將薪水袋交給媽媽之外，什麼都不會，想法古法，將傳統的，大家都在說的，拿來跟著說，一點都不花腦筋想想看，這麼說有沒道理？我常跟他吵架，說他這裏不對，那裏不好，他好像也生氣，跟別人講說我常頂撞他。當時我心裏一直在唸這句話：「你沒有資格當先生，當爸爸。」我覺得很奇怪，什麼都不會的人只要娶個太太，就可以有一個家了，有的人再附贈一對岳父、岳母，有時候阿姨、舅舅也會被抓來幫忙，這個家更完善了。男人真好當啊！

偶而媽媽要爸爸做事，他就做得亂七八糟，再被媽媽一直唸，舉個例子，有一年過年前，媽媽學到了臘味做好後，再用甘蔗皮放在鍋子內薰一薰比較好吃的方法，那幾天做完香腸，也晾乾了，有一天晚上吃過晚飯，開始薰，事先媽媽請爸爸在廚房的天花板上做一些掛鈎，要吊做好的香腸和臘肉。

那時候我好像是國中，吃過晚飯就到隔壁的派出所辦公室看報紙，然後聽到媽媽呼天搶地，一直罵爸爸，唸爸爸，我回去看一下，原來，爸爸做的掛鈎是用很細的鐵線做的，媽媽薰好香腸，要掛上的時候也沒有用眼睛看一下，確認一下，就直接掛上去，然後整串香腸掉在地上，有的都摔破了。

我看到那個場面，心裏很煩躁，我也不能做什麼，就重新回去看報紙，不想看，不想聽，到比較晚的時候才回去。媽媽已經將香腸揀起來，擦一擦，洗一洗，可以吃的湊一湊，收拾好了。

（寫媽媽的時候想到一個體悟，所以回過頭來加一點正面的好了）有一次爸爸住院，我跟著媽媽去看他，有人來探病時會帶東西來，只聽到他提到某樣東西時，就跟媽媽說：「帶回去給小孩吃。」說到下一樣，也這麼說，我心想，那是人家要給你吃的，為什麼一直要給小孩吃呢？當時他嘴巴裏的那個「小孩」，我的直覺是小弟，一直沒跟我自己連在一起。現在才知道那是他對小孩的愛。下一期在學校中講的「回家叫爸爸」也是。

說一下媽媽。我們小時候，放學的時候她都在家，不是在做衣服，就是做包子、饅頭給我們當點心，當時覺得理所當然，現在想來，是很溫暖、溫馨，很安心的，這是個很穩定的家庭。媽媽偶而有事情不在家時，會請外婆來幫我們煮飯，就是每天都有人照顧，從來沒缺過一餐。

媽媽什麼東西都會做，都自己做，當時的年代，如果媽媽不會做的話，這家人就沒那個東西吃、沒那個東西可用了。公家機關的實物配給裏，除了米、油、炭之外，還有麵粉，媽媽跟爸爸的外省同事，或同事的太太學做發麵，做包子、饅頭等，好消化那些麵粉，也讓餐桌上的東西有些變化。

我放學後都待在家裏，弟弟們都在外面打球，媽媽會一直說話，我聽了她好多的話，後來我有一些困擾，有些話一直記得很清楚，可能是那些日子裏印下來的。

有時候看著媽媽一直講話的樣子，我心裏在說：「妳前輩子沒講過話嗎？」她說她以前很內向，我無法想像她內向、少話是什麼樣子？是因為爸爸都不說話，她就越說越多嗎？我們長大後，都不理她了，因為再怎麼回答，她也不滿意，話也說不完，就通通不要回答，不要聽，不要理她好了。

我當了諮詢師後，給媽媽使用花精，一星期諮詢她一次，希望她好過一點。頭一年的花精錢是我出的，後來受不了了，請她自己出錢。我花精只賣了４年就沒賣了，跟其他人繼續用花語諮詢的方式談，對媽媽，既然不使用花精，就不用諮詢了，實在很難主動常打電話給她，跟她講話。到她中風，不會講話之後，很多事情我都明白了。

其中一點是，她講話不會直接講，都從很遠的地方，繞了一大圈開始說起，人家依照她說的回應，因為不是她要聽的，回應的也不對，不是她心裏想要的，所以她繼續說，人家又回應，不是，她又繼續說，沒完沒了，所以就不理她了。

而且她常常說反話，人家相信她表面說的，照實回答或去做，當然不是她要的，結果應該很好笑。她活了那麼幾十年，為什麼學不會呢？她說反話，就得到反的，為什麼不改說她要的呢？一直沒得到經驗。有亞斯特質的人就是不會從經驗中自動學會。

「妳的意思是什麼？」

「妳的意思是ＸＸＸ嗎？」

「妳要做什麼呢？」

「妳要直接說，妳不直接說的話，人家沒辦法猜對。」

「為什麼妳要做什麼不直接說，要人家很辛苦去猜呢？」

「人家不妳肚子裏的蛔蟲，不可能知道妳的意思的。」

……

只是沒機會了。通常都是這樣，有朋友說，要在和情人分手後，才會明白當時相處的時候，有哪些不對勁的地方；對家人也一樣，要人死了，或不能說話了，才明白她原來的意思。

和媽媽的溝通一直是個大問題，有位諮商師說過：「或許她認為這麼說才是有禮貌，有修養的。」也是我後來才明白的，是的，媽媽認為直接說是不禮貌的。

有一次她看到我，說：「妳好像比較重了。」

我那次不知哪來的靈感，沒被她氣昏頭，回答她：「妳很厲害耶！比較重是要量才知道，妳不用量，光用看的就知道。」

她說：「我的意思是比較胖，說人家比較胖不禮貌。」

「妳說人家比較重也一樣不禮貌啊！」我說，她沒再說話。

￭「女孩子長大後就嫁人了，就是別人的了。」這是爸爸常說的。

—我有一種被丟掉，被遺棄的感覺。女孩子就沒有家。婆家是做事的地方，不是休息的地方。

￭「你嫁人後就不能幫忙做家事了，所以現在要趕快做。」爸爸說。

—我怎麼這麼倒霉啊！到哪裏都要做。後來中學以後，碰到外省人的同學，她們家裏的做法是：「以後要做家事，所以現在不用做，好好休息。」怎麼差那麼多呢？

—大人好自私喔！只想到自己的利益，沒有為我著想。

￭「不會做家事的話，嫁人後會很痛苦，所以現在要趕快學。」爸媽都這麼說。

—當時我心裏在想的是，我已經會洗碗了，為什麼還要每天「學」呢？

—我前幾年才想通，是媽媽認為她身體不好，要我幫忙，想出這麼個理由來「誑」我的。

—家事本來就是大家要分擔的事情，媽媽為什麼要編出這麼一個理由來呢？當年的觀念，可能認為家事是媽媽的事情。

大哥從小在外公外婆家，我記得他初一才回家住，我不知道在那之前，假日有沒回家來？還是因為交通不方便，不太回家？

回家後，時常和爸爸起衝突，後來我比較懂事後，發現他和外公舅舅比較像，跟我們家人的做法不一樣，是比較浮誇，喜歡當有錢人，唸五專時的好朋友是有錢人的孩子，一直覺得爸媽給的零用錢太少，他學小提琴、攝影、打網球，天啊！那些都是很花錢的，爸爸的薪水很少，可見媽媽多寵他。

他花了家裏很多錢，又生病休學過，爸媽對他費的心力最多，長大後對家裏的照顧最少。後來又離婚，小孩都跟媽媽，他幾乎沒跟小孩聯絡，最後的生病和過世，都是大弟和弟媳在照顧的。

他說：「女人是低等動物。」當時我已經唸高中了，我是女生耶！他對我這麼說，腦袋在想什麼呢？我想不出話來反駁他。後來他的家庭實際上大嫂出力很多。離婚後，女朋友給他的幫助也很多，只是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也不承認。

「大問題解決就好，小問題無所謂」他生病休學在家時，要他改善什麼時，他常說的話。我當時是國中或高中，就知道，小問題一樣一樣解決，大問題就沒那麼大了，只是我年紀比他小，又是女生，雖然心裏不以為然，但說了他也沒在聽，就沒說，不想跟他辯—聽這些男生講話就很討厭。

我們小學時，第一次看到戶口名簿時，看到我們叫的二哥是「三男」，問媽媽，才知道二哥上面還有一個，媽媽私下跟我說：「出生後就發燒，幾天後就走了。」「因為要領一點點補助，隨便取了一個名字去報戶口。」媽媽跟我說的名字，和去年媽媽過世時，大弟拿出來的，他曾經去申請的戶口資料的名字不一樣，可能是媽媽記錯了。

許多年前，因為大弟媳多次懷孕不順利，大弟媳的媽媽介紹了一位她信任的乩童到大弟家裏看，他說祖先牌位上的名字有錯誤，大弟去將日治時期以來可以查到的資料通通申請一份回來，當時大弟媳知道二哥是老三，主張叫三哥，只是家人沒人吭聲。

幾年前，我常想到這個早夭的老二，他有報戶口，但是位置被占了，他死了，不能為自己說話，而且還是嬰兒，一點力量也沒有，覺得很可憐，不忍心，這樣很不好。先跟大弟商量，要回復他的位置，大弟問：「要怎麼做？」

我說：「恢復戶口名簿上的排行。二哥是三哥，你是老四，小弟是老五。」他說好。

我在家人的群組中說，請他們轉告表弟妹們。

去年媽媽過世，要寫訃文時，大弟將他以前申請的戶口資料傳給大家，知道了他的名字，出生和死亡的日期，還有更扯的是，祖先牌位上一直有他的名字，我這次才知道，但是大家都將他當作不存在。我明白，如果跳著叫老三的話，等於一直提醒爸媽，有個孩子不在了，就直接叫老二，騙自己沒那回事，但是事實存在過的不能否認啊！

終於在六十多年後，被大家看到，名字寫在媽媽的訃文上。我幾年前的建議、舉動，好像做了預告和準備。

只是對於稱謂，大家還是不習慣。我想到要自己做起，和孩子們提到時，主動改排行，一開始用地點稱呼，美國舅舅，新竹舅舅，後來慢慢將原來的二舅改稱三舅，三舅改稱四舅，小舅依然，總有一天會習慣的。

三哥從小就是個好好先生，我想不起來他做過什麼事，說過什麼話？只記得：「媽媽，便當裝這樣夠不夠？」當媽媽要我們自己裝便當時。

我考大學時，是他陪我去考的。大學入學時，他陪我去註冊。我跟他同一個學校，他班上有活動，去玩時，會邀我一起去。他們班的畢業旅行分裂成２團，我跟他去畢業旅行。

他當兵回來，在找工作時，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個徵人廣告，某大公司的電腦單位要徵人，條件中包括數學系，三哥是數學系，我將那個廣告剪下來，給他，他說他有看到。去應徵，錄取了。當時他已經收了台中一家私立中學的聘書，在猶豫要怎麼辦？我說那家中學很聰明，很早很早就徵人，對於好學校的畢業生就馬上發聘書，我跟三哥說了什麼，他決定毀約，回信給那個學校，去做電腦工作，一直做到上個月退休，共做了45年。中間換到美國分公司，因為在美國，不能規定幾歲退休，他做到快70歲。

我大四下，有一次週六上午去工讀，系主任包了這個工作，那天他來看一看，臨走時，在門口回頭說：「工學院圖書室有人退休在找人，現在先當工讀生，畢業後是館員。」我聽了沒放在心上。

那天我回家，三哥也回家，吃飯時我說了系主任說的，三哥說：「雖然薪水不多，但是算算工時，單位報酬還是不錯的。」我想想有理，週一去跟系主任說我要做，就去做了。雖然不是很愉快，頭幾年的寒暑假都去找工作，看了幾處學長姊的工作處所，但衡量之下，繼續待下來，自己想辦法說服自己，尤其有孩子後，注意力在小孩身上，每個月有薪水進帳就好了。直到退休。

有次媽媽不在家，吃過飯後，大弟對我說：「你愛收，你去收一收」原來，吃過飯後，我主動收拾，洗碗，他以為我是「愛收」的。

當他看到三哥有孩子後，家裏沒那麼整齊時，跟我說：「我以後不會讓我的家裏這樣。」結果他的太太很不會收東西，很多家事都是他做的。

￭我看過一篇文章，他說到既將結婚的女朋友：「她喜歡使用鋼琴多過洗衣機。」我才恍然大悟，他以為我們女生都是「喜歡」洗衣服的。怎麼這樣想呢？

￭有一次我在井邊殺一大盆的吳郭魚，對經過的大弟說：「好多喔！」

他說：「多才好。」就走掉了。我說不出我當時的心情是怎樣的，現在想來，是不被理解，沒被看到我的辛苦。原來吃的和做的人的想法是不一樣的，多的話，他和大家可以吃多，我的意思是我弄得好累。

原來，不管大人、小孩，一說到拜拜、請客等，都很高興，想到的是可以煮肉、做粿，有好吃的東西吃，沒想到煮的人很辛苦，因為我常常是那個煮的人，或是我會看到煮的女人很辛苦。

「媽媽，做葱油餅。」是我記得的。媽媽跟鄰居的外省人學會了做葱油餅後，他喜歡吃，想吃時，會請媽媽做。

我一直以為小弟是被疼愛的，到了頗大時，還會爬上爸爸的大腿上讓爸爸抱。

大哥因為憂鬱症住院，全家在醫院聚集時，小弟才說，我們都離家時，只有他一個小孩在家，他一個人承受媽媽的嘮叨，其實是很受不了的。他沒說過，我們都不知道。後來和媽媽同住的那幾年，也有憂鬱的傾向。後來大弟說服媽媽去新竹的大弟家住，事後我聽大弟說，是小弟快受不了了。

很慶幸的是，大家都有好好唸書，好好工作，結婚，生小孩，好好做自己的事，過自己的日子，彼此的關係沒有很親密，可以說有點疏離，有點像朋友一樣，有點距離，不互相干擾。有事時會聚集在一起商量，偶而一起度假。

我覺得一方面也是媽媽的干擾和破壞大家彼此的感情，還好，沒人上當，沒人因為媽媽亂說話而引起什麼不快，只要媽媽在場，大家都不能好好說話，好好互相關心。

以前我在想，如果媽媽不在了的話，我們就不用一起拜拜，聚在一起，不用聯絡了，結果不是耶！照常聚在一起拜拜，三哥他們從美國回來時，一樣聚餐，找個地方玩，過一夜，只是比較輕鬆，我不想去的時候就沒去，再也沒人會說話了。

１．這個主題很難寫，很不想寫，因為年代太久遠了，想到的都是不舒服、不愉快的事情，其實有愉快的，沒事就是愉快的，只是很難特地寫出來。2/13終於寫出這些字來：「小時候的生活是溫馨的、安心的，我的家庭是穩定的。」

２．我早點寫，早點準備，２月開始寫了，一邊在想要怎麼寫？寫什麼？2/13寫得比較多。3/12再拿出來加一點，修一下，貼出來。

３．要發表前我才想到，我自己咧！我在這個家的位置是什麼？他們看我的關係是什麼呢？好累喔！不說了。

４．每當人家聽到家裏只有我一個女孩時，都會說：「那最疼妳了。」有嗎？我沒這個感覺，如果有比較疼我的話，是我很乖，很懂事，會幫忙做事，不是因為我是女生的關係。

５．三哥曾經跟我說過：「大哥是老大，爸媽最疼，；小弟最小，是老么；妳是女孩，媽媽疼妳；我和容容（大弟）是被忽略的。」或許是的。

６．大弟跟我說：「小惠的媽媽沒唸書，媽媽看輕小惠。」大弟這家又繼續被媽媽忽略，看輕。大弟唸完博士，在當教授耶！大弟媳也是美國碩士，這些都沒被媽媽看見；三嫂的媽媽是插花老師，爸爸是藥劑師，媽媽看三嫂家是最看得上的，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