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母與多出來的孩子

2021/07/12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曾經有朋友告訴我,想要認識一個人,最好的方法就是,不抱希望地去愛那個人;後來我告訴朋友,想要瞭解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不抱希望地去愛。——張懸/焦安溥
阿母在我這個年紀,已經是三個孩子的媽。她本來沒打算生第三個孩子,可惜排行第二的我,不是個男兒身。在長輩的殷殷期盼下,相隔四年的時間,她迎來了一個性別正確的小孩,總算「有個交代」,達成媳婦的責任之ㄧ,也只是之一。
她打理家務、管理工廠、照顧雙方家長、接送小孩,所有後勤事務通通一把抓,而阿爸只需要做好一家之主,負責工廠對外與客戶的來往,夜裏交際應酬,阿母就要下班後在家一打三與兩老。她很辛苦,她是媽媽,她是很多人的依靠,可是很少人問她,她好不好。
每天生活都像在打仗,她的性子諷刺地,像她自己也不太喜歡的媽媽(我外婆),好強又急性子。她像元帥,為了確實消化行程與應對突發的情況,所有人必須聽她的調度,做好她安排的事,不照計畫進行能輕易地惹惱她,那些時候她說話總是特別傷人,儘管她可能沒那個意思。
她曾對年幼的我,說「如果你是男生就好了……」,或者說「你就是多出來的小孩……」,又或者說「你長得就跟你姑姑一樣!」。我是個安靜的小孩,我知道「囝仔人有耳無嘴」,我把這些話放在心裡面,跟不安一起。話裡隱藏的不滿意,小小身體裡可能內建了解讀器,無關年齡,我都收到了。
更小一點的時候,阿母說我特別黏她,連她上廁所、洗澡都要把我帶進浴室裡,拿張小凳子讓我坐著看得到她,不然我會不停敲打門哭天喊地叫媽媽。她也說,阿公會把我放在機車腳踏墊上,載我去左營眷村兜風晃晃,常(自以為)打趣逗我,說要把我送給賣包子的老榮民,然後必定惹哭我。先是哭,大一點我沈默,不被人愛是深埋的恐懼,隱隱約約,大人們沒有察覺。
為了證明我值得被留下來,或者更卑微一點,只是想讓自己被看見,我很早就知道要利用自己擅長的事情來博取注意力。像是過年過節,被點名出來在親戚面前唱歌,或是靠成績與排名,投大人們所好。我以為只有我需要這樣的討好,因為我是多出來的小孩,頭胎女兒跟兒子能在滿月時收到金飾的賀禮,而我沒有。直到成年後聽到我姐不無羨慕地感嘆,至少你還能吸引目光,過年我只有冷板凳的份,這就是後話了。
阿母早年對我跟我姐的管教非常嚴格,小學六年級被她撞見我跟同學邊走路邊吃冰棒,她不准我以後跟那個同學往來,因為那不是好孩子的行為,我一定是被他帶壞。放學後的時間不可以去同學家玩,週末也不可以跟同學出去玩,拿完成作業當理由可以放行,不過只要稍微超過說好的回家時間,她會不留情面地在話筒裡開罵,就算話筒離耳朵一個拳頭遠,還是清晰可辨。我跟我姐都見過身旁同學嚇傻的神情。
那段時間我很討厭阿母。不知道世上對女性藏有多少惡意的年紀,正處於下意識反抗命令的時期,不明白阿母的心情,她也沒耐性說明,不滿淤積著,讓我瞞著她做了不少荒唐的事。直到她生病。那也是她開始轉變,或說不得不有所轉變的契機。
阿母在我剛升國中不久,檢查發現了腫瘤,幸好發現得早,還是原位癌,可以經由手術切除及後續追蹤控制病情。儘管如此,她還是住院了一段時間,那時正好是暑假,阿弟才三年級,阿姊唸五專住校,我成了能幫忙其他大人分攤照顧阿母責任的孩子。
我去病房陪她,幫她買餐點;出院之後,跟著她吃了好一陣子的生機飲食,口味因此變淡許多,喜歡吃水煮青菜大概是那時候留下來的習慣。她不再是過去那個喊水能結凍的阿母,她變瘦了,臉色有些憔悴,或許是那時候我模糊地感覺到,阿母也有脆弱的那面。她放鬆了管控的力道,開始不過問我的成績,放寬跟朋友來往的限制,讓我決定自己的事,試著放手給我一點空間。
她也調整了自己的角色,從下達命令的人慢慢地轉成調度糧草、提供支援的人,她說她會負責出錢,在我決定好要不要補習,以及在哪補習之後;國三跟高中因為課業的關係常讀書讀得比較晚,她會在睡前為我泡一杯陽蔘混合枸杞的茶補氣,或者偶爾煮碗魚湯給我補身體。也是在這個時期,我明確地感受到阿母的愛。愛什麼的,她是在行動中落實的,不是靠言說的。或許有點笨拙,但很真切。
只是很可惜,她的隊友不讓人省心。我埋頭於自己的學業與青春,儘管知道她與隊友的沈屙難解,卻難以施力。或許是因為她總是獨自煩惱吧,繼身體生病之後,這次換心理生病了。仔細想想,也沒什麼意外的,她一個人堅持太久了,把自己的順位擺在太多人的後面,她難受我甚至不知道她能跟誰訴說。她的重心就是家庭跟工廠,沒有其他娛樂,把所有的時間都拿來維持所有的事物能順利運轉,讓其他人能有個好覺,而她自己睡不著。
她的情緒起伏很大,無預警地爆發燃起的火焰時常叫人摸不著頭緒,輕易地就能被她從嘴裡射出來的箭刺傷。孩子們對家裡的氣氛動輒陷入冰凍感到疲憊,想充當和事佬卻只是治標不治本,甚至可能遭受波及。無法可解的池魚們只好想辦法躲避砲火,要嘛打工晚歸,要嘛去外縣市唸書工作。
我不只不常回家,連電話也很少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回想起阿母曾對我說的那些話,還是會很生氣。我不懂身為阿母,何以能拿性別、外貌這些並非是孩子能改變或決定的事來表達不滿,孩子無法經由努力來改善那些她不滿意的點,只能內心惶惶不安,何其無辜。那些話在我心裡紮了根,長出沒自信的果實。太過在乎他人對自己的評價,讓自己為此而忙,漸漸地感到疲憊。
確切的起因已淡忘,有天我突然決定偶爾給阿母寫郵件,隨意說說發生在生活裡的好事情、壞事情,想勸慰她那些都像好天氣、壞天氣來來去去,週而復始地循環著,如果她想喘口氣可以來找我,我這裡會是晴天。同時也為了爬梳自己的情緒,在當時的個版上寫下想跟她說,但沒能說出口的話。從小到大我看著他們數不清的雙人戰爭,其中有太多裂痕與傷口,讓我對結婚這個制度充滿疑惑與不信任,也對維持長久的伴侶關係感到很悲觀和迷惘。
阿母有次罕見地傳簡訊來,要我別擔心她,她會讓自己過得更好,而我並沒有因此感到寬心,逞強是她一貫的習慣。她被一段其實並不圓滿的關係束縛太久了,久到她不願掙脫,起初她拿孩子們需要一個表面和諧的家庭表象才不會被貼標籤為由,支撐自己長期的吞忍。儘管我們夠大了,已經不會被破裂的關係所傷,她卻無法釋然地放開手。
我不理解她的不甘,所以藉著書寫想釐清糾纏又混亂的感受。為了描述,我開始把自己抽離女兒的角色,我去穿她的鞋子,想像她的生活。然後,在與阿母相處時,試著從母女的劇本轉成女性朋友的對話,不要去預設阿母就不能怎樣、就應該怎樣,而是客觀地看她可能有什麼困境、她怎麼處理、處理得怎麼樣等等。我在當下,並沒有意識到這是我在意識裡與阿母和解的過程。
但這個觀點的轉換,確實讓我比較能接受阿母何以對年幼的我說出那些不應該對孩子說的話。
我不再在心裡埋怨阿母,不再被那些有如詛咒的話語纏繞,要說是原諒嘛,也不是這樣的,我只是明瞭了阿母在母親的身份之外,首先是個人、女人、女兒、太太、媳婦,她會不會也是這麼受傷長大的,會不會也沒人在乎她曾受過的傷,加上或許我是個比她敏感的孩子,她會不會不知道我曾因她的無心而大受打擊。
所以,有一次放假回家,我在閒談中提起,問她還記不記得曾經對我說過那些帶有嫌棄的話,她反問我:有嗎?我接著說,你知道那些話讓我很受傷嗎?她沒接話,我語氣和緩且柔軟地接續說,我說這個不是要怪你,只是想讓你知道,那些話曾經讓我很傷心、不解和不安。但現在已經沒關係了,我知道你也不容易
我還是那個最黏阿母的孩子,雖然也離得最遠。我們一兩週通話一次,我喜歡用朋友的口吻跟她聊天,她之前去唸了大學,變得開朗許多。我常問她的學校生活,角色彷彿顛倒了:修了什麼課、作業寫得出來嗎、考試考得怎麼樣,從她的回應裡面感受她最近的生活狀態,也可以得知她近日的煩惱。
她也學著反問我的近況,而不是一股腦地散發幽暗氣息,我刻意地減少提及她做不好的,肯定她好的變化,然後聽到她洋洋得意的回應,那一刻我知道沒有人不需要肯定,她的快樂也會是我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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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Wen / 阿兔
Yi-Wen / 阿兔
我是阿兔,來自一座島的熱帶港口,從瑞士住到德國,狂熱愛著伯爵紅茶及薰衣草香氣。寫作圍繞在家族或個人經驗、德國與瑞士生活以及當下著迷事物的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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