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理想都市--《京都の平熱》

206號公車

從小生長在西本願寺一帶、在京都大學拿到博士的哲學教授鷲田清一寫了這本《京都の平熱：哲學家眼中的京都小日子》，沿206號公車路線，談談他眼中的京都。從南邊的京都車站出發，沿七条向東到東大路通，再北行到北大路通，往西一直走撞到過去是「朱雀大路」的千本通後再往南，最後轉回京都車站，結束這趟旅程。

206路線上充滿有名觀光景點，台灣有人也出過一本《京都。中途下車：從206公車出發的散策，美食．咖啡．市集之旅》。但鷲田清一這本才不管觀光景點，事實上，他雖成長、生活於京都，那些要花錢的有名景點他大多沒去過。

如果對京都不熟，這本書並不好讀。鷲田清一在這段旅程中等於是想到什麼講什麼，有回憶，更有他對於京都、京都人、甚至是都市的看法。對我來說，跟著他的路線神遊充滿探索的樂趣。除了聽他說一般旅遊書不會說的事，一些他從小就吃卻不在旅遊書裡的餐廳也成為我的標的。

而讀此書最大的收穫是透過他提出的想法，好好思考自己到底喜歡居住在什麼樣的地方？為什麼這麼喜歡京都？回過頭看看自己居住的台灣，喜歡哪些部分、不滿意哪些部分？如果可以選擇，我想住在什麼樣的地方？

奇人

鷲田清一時常提到「奇人」：

要成為奇人的條件，必須要跟「效用」或「意義」這些所謂「合理」行為毫無緣分。⋯⋯說起來，他們的人生是從「外」對一般人拋來的視線。用他們爽快拋擲的人生，向一般人逼問，難道你們一輩子小心翼翼、面面俱到的生活，真的值得你們浪費一生嗎？⋯⋯有奇人存在的都市適宜人居。因為他們以看得見的形式 告訴你人生的極限在哪裡。

這觀點我未曾想過，但的確有道理。試想，如果一個都市沒有所謂的「奇人」，每個人都追求一樣的事物、有著相同價值觀，那是多麼無趣？事實上，也只有安全而開放的都市才能包融這樣的人。這些人的存在，讓我們得以知道，原來人生也可以這樣！

現在的台灣其實也是個安全開放的環境，有不少「奇人」。比如，宜蘭深溝村那些拋下原有生活型態、過著「半農半X」的小農，對我來說就是。不過，大部分的人是無趣的，這社會看似多元，卻驚人的單一。絕大多數都活在一樣的價值觀裡，即便在這個理論上什麼資訊都能取得的時空，同溫層卻不可思議的狹小。更有許多假「奇人」，以為了某種理想放棄什麼利益、追求什麼夢想為宣傳，看似熱血，其實只是種包裝。我認為，只要是為了名、利、權，為了眾人認同、讚譽，都不過是膨脹的自我作祟，不是「奇人」，只是「俗人」。

孔隙

大約三十年前的京都，那個讓全國「漂浮者」集結而來的我城裡頭，有許多讓人與人相遇的孔隙。這城市裡的封閉制度堆堆疊疊，於是這些各形各色的孔隙，也被人以各種奇詭的方式撬了開來。被撬開的孔隙又豐富了此城的厚度。

「孔隙」這個概念也很有意思，我認為這和「奇人」是類似的。奇人的存在也正是一種孔隙，那讓我們得以跳脫出死硬的框架，從不同觀點、結構看待並豐富我們。鷲田清一的眼中，現在的京都這孔隙也變小了，當一個社會幫我們打理了太多事，就沒有太多孔隙可以鑽進去、激發出不一樣的火花。

以公司或政府單位來比喻，如果你身在組織嚴謹、分工明確的單位，不容易接觸到職責以外的人事物，有可能終其一生，你成為一個小小領域專家，卻看不到全貌。又以現代的「博士」為例，因為知識的分類太細，許多所謂的「博士」一點也不廣博，稱為「深士」可能較為恰當。

一個都市還有哪些「孔隙」？綜合鷲田清一的說法，我認為宗教場所、大樹、學校、自然、書店、藝術都是。這些場域使我們有機會用不同角度看一切，不管是時間空間向度、生死、不同觀點，都刺激我們跳出既有框架，發現其他的可能性。

京都這城市裡，還有很多像這樣子世界鬆開了嘴角的地方。還有很多通往「那頭」世界的開口。就像我在這趟旅程一開始提到的，京都的法喜世界（神社佛閣）、推論世界（大學）、陶醉世界（花街）都屬於這一類。

或許是這樣處處充滿通往「那頭」的開口或窗的緣故，我才如此喜歡京都。這也是為何我喜歡台北西南區勝於東北區 、喜歡台南勝過台北的原因。應該是這樣吧？

圓山公園的老櫻花樹

最後，我想用昭和時期京大哲學家九鬼周造描述戰時圓山公園賞櫻盛況的一段文字來結尾：

大約晚上八點吧。垂櫻前的廣場櫓台處，忽然傳出了響亮的唱片聲。底下大概有二十來人聚成了一圈跳舞。從四十幾歲的禿頭男到留著呆瓜頭的小女孩。有戴紳士帽的、戴報童帽的，有穿著散垮和服的、有穿西裝的，也有隨意穿著骯髒的工作服，手打著拍子蹦蹦跳的年輕人。木屐、草鞋、皮鞋、赤腳、藍足袋、白足袋紛紛跟著節拍踩拍子。有披頭散髮、也有綁上頭髮的。當我回頭望向那早已變成綠葉的櫻樹時，身穿短和服的羽織外套、綁著桃型髮髻的跟腰前繫了紅短兜、綁著圓髻的也混進去跳起舞來。我站在看熱鬧的人群中看了一會兒，身旁的男人忽然說像這樣的人數剛好。看來盛開時，跳舞的人更不知有多少。 我沿著知恩院前的昏暗夜路獨行，想了很多。像那樣子拿月薪的、當店員的、司機、工人、女職員、女服務生、加油站女郎統統跳成一圈，多麼美好。春夜如斯。正適合男男女女混在一起大跳特跳。還有多少事比這更自然呢？⋯⋯ 耳邊還迴響著歌聲。我不知為何渾身充滿了喜悅，情不自禁地打從心底祈望那些完全不認識的男男女女能過得幸福。嫁接過的老櫻哪，回春吧！永永遠遠標榜著愛與美，當人類的人性守護神。

城市裡如果有很多像這樣，不同世代的人看的是相同風景；不同背景的人能自然交流在一起的場域，多美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