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2-01|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安寧。回放。相對望。 二、 誰來愛我?

    今天早上主治醫生來安寧病房巡房的時候,特別把我叫到病房外面討論了一下爸爸的病情。總結和醫生的對話:爸爸雖然是胃癌末期,但是現在看起來生命跡象穩定,而從他入住一般病房到轉入安寧病房也已經將近一個月了。
    雖然醫生是很委婉的問我,要不要接爸爸回家過年?但是我在網路上爬文,心裡明白大概是住院的天數已經達到健保的限制,所以醫生會建議我們居家安寧或是轉往其他醫院的安寧病房。
    我內心是矛盾的,爸爸的生命跡象穩定是件好事,但是我卻開心不起來,那代表我們要煩惱轉院或是居家安寧的問題。之前跟二姊討論是否讓爸爸回家安寧照護,因為居家空間狹小,所以二姊並不贊成接爸爸回家安寧。看起來只剩下轉院的方案。
    今天看護阿姨家裡有事情請假,所以由我來照顧爸爸。我才一走回床邊,爸爸就急切的問醫生跟我說了什麼。
    「醫生說你可以出院了。」我算是選擇了部分的事實來回答。
    「是叫我回家等死嗎?」爸爸的口氣帶點自嘲。
    「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醫生說你生命跡象很穩定耶!我看也沒那麼簡單就死了。」
    「我倒是希望快點死一死,這樣就不會拖累你們。」爸爸一邊說又一邊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爸爸自從知道自己得了胃癌之後就常常哭泣,一開始我也會安慰、安撫、勸解他。但是隨著他哭的次數增多,我漸漸有點麻痺,慢慢的只是安靜的在一旁抽紙巾給他。我內心似乎隱隱學習到,越是安慰,當事人可能會哭的越兇。
    少了我那些千篇一律的勸慰,爸爸哭了一會兒就慢慢消停。取而代之的是我們之間安靜的沉默。
    「我大便了。」在長長的一陣沉默中,爸爸突然說了第一句話。
    聽到這句話,我滿滿的無奈,可能是爸爸要用大便這件事來懲罰我的冷漠。不過他的大便也不令我意外,因為他已經好幾天沒有排泄,早上護士來給他塞了塞劑。
    這些日子以來,我總結了:生命就是吃喝拉撒睡。
    之前已經請看護阿姨給我特訓過,但我還是不熟練的幫爸爸換尿布。爸爸聽話的配合著我的擺弄,他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的變化。
    由於有過幾次換尿布的特訓,所以我也掌握了一些相關的技巧。重點一:翻身的時候先彎曲病人的膝蓋,這樣容易翻身。重點二:先擦前面,再擦後面的屁屁。重點三:保持手部乾淨不要沾到屎,免得凡碰過必留下『屎』跡。
    雖然練過幾次,但是整體流程還是稍嫌狼狽跟笨拙。總算到了最後一步要把尿布包上,不經意的瞄到了爸爸的陰部,看見他的體毛顏色已經花白。
    我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爸爸因為攝護腺腫大去開刀,而我剛畢業賦閒在家,於是被叫去跟媽媽一起輪班當看護。那時候因為幫爸爸的傷口換藥,所以也見過他的陰部體毛。
    當年的我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青澀少女,雖然是幫爸爸換藥,但是內心還是有種尷尬的不自在。可能當時的爸爸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換藥的全部過程中,他都用手臂掩蓋著自己的雙眼,避免目光與我直視的尷尬。
    那時候爸爸六十歲左右,陰毛也有幾根夾雜著白毛。那時我心裡還是挺驚訝的,原來那個地方的毛也會變白。二十出頭的我對於年老的身體、毛髮的變化是那麼的無知,像是看到了世界奇觀那樣的震驚與驚嚇。
    想來也是可笑,當年二十出頭的我連根白髮都沒有,而如今我自己也來到了頭髮、體毛都開始發白的年紀,歲月真的沒有饒過誰。
    只是當年的爸爸還會尷尬羞澀的以手臂擋眼,如今他卻已經身體病弱到無暇顧及父女之間的性別尷尬。而我也從那個青澀少女,來到了一切見怪不怪且日漸麻痺的中年婦女。
    ★★★
    接著辦理轉院事宜,掛了另外一個醫院的安寧門診。在跟醫生談到爸爸的病情時,我一時沒有控制住情緒,竟然哭的唏哩嘩啦。
    那些舊傷口還沒有痊癒的時候,所有的細節又再來一次,把傷口劃的更深。不給營養維生點滴、發炎不投抗生素、胃裡面的支架如果脫落或是造成出血不開刀、不急救、不氣切‧‧‧這些細節一一的再被告知、一一的再同意接受。再一次的承認自己同意對爸爸的見死不見,這是對爸爸的安寧,對我內心的不安寧。
    這個時候就覺得自己很像西藏天葬傳統的禿鷹,虎視眈眈的在一旁等著獵物嚥下最後一口氣。但現在眼前的不是獵物,是我爸爸‧‧‧
    我淚流滿面的逃出門診,深深感覺到自己的卑劣,卻無法停手與回頭。
    來到了爸爸現在住的安寧病房,他正在睡覺休息中。雖然醫生說他現在生命跡象穩定,但我明顯的感覺到爸爸現在睡著的時間越來越多,醒著的時間變得越來越少,有時候跟我們講一講話,他還會閉上眼睛睡著。
    我坐在病床旁邊一會兒,爸爸也慢慢的睜開眼睛,我們父女兩只是靜靜了看著彼此好幾十秒都沒有說話。
    「你醒了,要喝水嗎?」
    爸爸只是搖了搖頭,他伸出手來把我的手握著。因為這些日子以來極少量的進食,爸爸原本豐滿的雙頰都消風了,所以他現在的眼睛視覺上比以前大了很多。感覺這幾天爸爸的眼神異常的明亮與平靜,似乎已經習慣了安靜的與癌細胞共存。
    「我要給妳說說我的故事,趁我現在還有力氣的時候。」
    「你是要跟我說你的私房錢藏在哪裡嗎?」我還想跟爸爸開開玩笑。
    「不是啦,我跟妳說我的代誌,以後妳才會知道自己家族的事。講乎妳知影,乎妳知影自己從哪裡來‧‧‧」
    爸爸開始講古,從他出生不久,他的媽媽就過世了。接著他爸爸又娶了繼母,但是因為他怕被繼母虐待、繼母也怕人家說她虐待前妻的小孩,所以他跟繼母的關係很疏離。好在爸爸的伯母因為沒有生育小孩,就把爸爸當成自己的小孩那樣的照顧疼愛。
    爸爸因為不愛讀書,小學畢業後就去當黑手學徒。雖然爸爸出生地主之家,但是在耕者有其田、三七五減租的政策後,家境也大不如前。爺爺在爸爸還沒成年之前就過世了,爸爸跟他的兄弟們也就分了家。年少的爸爸雖然沒有分到多少財產,但至少分到了一筆『娶某本』。
    爸爸的伯母心想要幫爸爸理財,就把這筆『娶某本』拿去跟她娘家的親戚進行投資理財,想幫爸爸賺點利息錢。但是這位親戚不久之後就跑路了,爸爸的『娶某本』也就這樣泡了湯‧‧‧
    「那你怪你伯母嗎?如果不要亂投資,你也不會那麼慘。」聽完故事後,我試著用問題來回應爸爸。
    「哪有辦法?怪也沒用啊。伯母也是為了我好,想要幫我多賺錢。」爸爸對於這段往事已經定義為一切都是命,怪誰都沒用。
    「你都沒有懷疑過你伯母跟她的親戚一起騙走你的娶某本嗎?」雖然爸爸第一次跟我詳細的說他的故事,可是我對於這個故事並不陌生,因為媽媽跟一些多嘴好事的親戚都或多或少的提起過。
    當年只是當成一般的故事聽過,如今我早已變成一個爾驢我詐的社會人,自然而然以現代詐騙的邏輯來看,爸爸的伯母真的是涉嫌重大。
    只見爸爸的眼睛瞪得更大的望著我,他不可置信的搖著他的頭。
    「不會啦‧‧‧我的伯母不會騙我‧‧‧」爸爸閉著眼睛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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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得到胃癌之前,我不敢相信有一天我會包著尿布躺在床上。一開始我很抗拒包尿布,覺得就算是用爬的,都要爬著去上廁所,這是一個人的最後尊嚴吧。到後來我連自己從床上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這才明白如果不包尿布的話,就會跟豬一樣躺在自己的屎上面,連當一個人的尊嚴都沒有了。所以我認命的包上了尿布。
    我的小女兒在幫我換尿布,雖然她還是笨手笨腳,把我弄的很不舒服,但是我還是比較希望她來幫我換尿布。看護雖然換得又快又敏捷,感覺卻很像是面無表情女工在做包裝一樣,一翻、一擦、一包‧‧‧完成。我好像變成一件物品,任由擺弄。而小女兒的笨拙、生疏、害怕的樣子,可以讓我感覺到我還是活生生的一個活人,拉出來的是人人嫌棄的臭屎。
    小女兒換完尿布之後跟我聊天,她問我記不記得之前我攝護腺開刀,她來幫我換藥的事情。她說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人老了,那個地方的毛髮也會變白。她還問我那個時候是不是很尷尬,所以才用手臂把眼睛遮起來?
    怎麼能不尷尬呢?我生了三個女兒,除了她們還是小孩子時,我抱過她們。等到她們慢慢長大之後,我就不曾抱過她們,也沒有什麼身體的碰觸。在我的觀念中,我雖然是她們的爸爸,但是我也是一個男人,而她們是女人,男女有別、授受不親,所以我們必須要保持禮貌的距離。
    我小女兒取笑的問我,現在幫我換尿布為什麼不用再把眼睛遮起來?為什麼不再尷尬了呢?
    我沒有回答她,但是我心裡知道那個答案。
    當然還是尷尬的,但是我一直告訴自己,這個人只是我的女兒,而我只是他的爸爸,而且還是一個病人。
    現在我只想多看看她,在我眼睛還能看見她的時候,所以我把尷尬藏起來,裝做面無表情的樣子。在小女兒幫我換尿布的時候,我還能感覺到自己是被人珍惜的、不是被拋棄的,自己還是屬於某個人的感覺讓我覺得溫暖。我想了很久,那應該就是父親想要依靠女兒的感覺吧‧‧‧
    ★★★
    可能是因為飯吃的不多、藥吃的太多,我最近變得更容易疲累,所以睡著的時間比醒來的時間多很多。不過那種睡覺也不是真正睡著,而是一種半夢半醒的感覺,所以誰來了、誰在說話,我還是隱約能感受到。
    我睜開眼睛,果然就看到小女兒來看我了。她跟我說,她已經去另外一個醫院辦理轉院登記,對方只要有病床就會通知我轉院,所以要有心理準備,隨時都有可能會轉院。
    趁著今天醒來精神不錯,我突然很想跟小女兒說說家族的故事。以前年輕的時候,我忙著賺錢養家,沒空跟她講;後來我老了,女兒忙著賺錢養自己,沒空聽我講。現在我來到胃癌末期,我們總算有時間講、有時間聽了。
    其實我的故事很一般,就是一個普通人的平凡故事。我只是想讓女兒知道自己家族的故事。有了自己的根與背景,在這世界上才不會跟孤兒一樣。然後這個世界會有我活過的記憶,像我這樣的平凡人死了之後,也不會有人記得我,但是我的女兒還會記得我。
    小女兒聽完我講的故事之後問我,難道都不會懷疑是我伯母串通她的親戚騙走我的『娶某本』?
    聽到小女兒這麼問,我驚訝的看著她,久久說不出話來。其實我的驚訝是以為小女兒看出我卑鄙的一面。
    雖然我對外都說我不曾懷疑我伯母會騙走我的『娶某本』,但每當我經濟困難、生活困頓、為錢所苦、為了賺錢身心俱疲‧‧‧的時候,我都會想起這個可怕的念頭,我也曾懷疑是不是伯母騙走了我爸爸留給我的『娶某本』,所以害得我這麼落魄難過,一輩子為了錢勞碌奔波。
    但是每當我有這種念頭的時候,我就會想起我小時候沒有媽媽,都是伯母照顧我的。阿兄們比我年紀大很多,很早就有各自的家庭,我跟繼母和小弟也很疏遠,我的記憶中只有伯母給我溫暖,印象中她就是我的母親。
    如果我懷疑伯母騙走了錢,那麼她給過我的溫暖就都是假的,然而『娶某本』也不會因此要的回來。但這樣的話,我的記憶中就永遠沒有媽媽了。所以我選擇相信伯母是為了要給我存錢,才會被騙的。她是因為愛我,所以『娶某本』才會被她的親戚騙走。
    一直到老了、病了,我才明白真相跟金錢或許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還能感覺有人真心愛我,這樣才不會太孤單、太痛苦。
    「不會啦‧‧‧我的伯母不會騙我‧‧‧」我這麼跟小女兒說,同時也這麼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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