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9-21|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我所知道的Leonard Cohen

【04/12/05按】2003年為大塊出版Beautiful Losers小說中譯本寫的前言,部份內容來自以前寫的Cohen介紹。2004年他推出新專輯Dear Heather,依舊深沈魅人,無可替代。
第一次聽Leonard Cohen是毫無心理準備的。那是The Best Of Leonard Cohen,一張七○年代的精選輯。封面底色昏黃,一塊圓形穿衣鏡佔滿了畫面。鏡裡映照的是一個全身墨黑的男子,黑色的西裝,黑色的套頭衫,一手整理著領口,望著鏡中的自己,表情嚴肅,像要去參加葬禮。他跟我所認識的「搖滾樂手」形象完全不相干,那幀黑白照片裡掛著花布窗簾的房間,是另一個次元的世界。 我把CD餵進音響,按下PLAY,第一首就是那迭經翻唱的名作Suzanne。它像夢一樣滲透到我的血液裡去︰
蘇珊帶你下去/到她河畔的居處/在那裡你會聽見/船徐徐駛過
你會和她共渡今夜/你知道她半顛半狂/正因如此你想到她身邊
她餵你茶和橙子/來自遠遠的中國/你正想對她說/你沒有愛可以給她
她便讓你融入她的波長/讓河水回答一切/你一直都是她的愛人
你想和她一起旅行/你想盲目踏上旅途/你知道她會信任你
畢竟你用你的心靈/撫觸過她完美的身軀...
耶穌是個水手/當祂在水面行走/祂也花上長長的時間眺望
自那座孤懸的木塔/祂終於明白/只有溺水的人能看見祂
祂說「那末所有人都是水手/只有海能讓他們自由」
但祂自己卻被毀壞/早在天門大開之前/被拋棄,幾乎像凡人
祂在你的智慧中沈沒/像顆岩石...
你想和祂一起旅行/你想盲目踏上旅途/你想或許可以信任祂
畢竟祂用祂的心靈/撫觸過你完美的身軀...
蘇珊執起你的手/引領你到河邊/她身上拼綴著破布和羽毛
來自救世軍的櫃檯/陽光像蜜那樣流淌/照耀著港口的守護女神
她帶引你的視線/穿越垃圾和鮮花
那兒有埋在海草中的英雄/那兒有晨光中的兒童
他們探出身軀期待愛情/探出身軀,便永遠保持那樣的姿勢
而蘇珊手裡/握著一面鏡子...
你想和她一起旅行/你想盲目踏上旅途/你知道可以信任她
畢竟她已經用她的心靈/撫觸過你完美的身軀...
多年以後我纔知道這首歌原來是一樁真實故事,Suzanne真有其人,彼時已經結婚,Cohen和她一如歌裡所述,始終沒有肌膚相親。那座港市,正是Cohen成長的Montreal。1994年Cohen接受BBC訪談時,甚至還記得歌中桔茶的廠牌。如今,所有歌迷來到Montreal觀光,都不會忘記去看一眼歌裡提到的那座海濱聖母像。
Cohen是加拿大人,從創作輩分上來看,他算得上是「垮掉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的詩人,比迪倫、滾石和披頭年長一整個世代‐‐仔細算下來,他比貓王還大一歲。他比所有搖滾樂手都更早嘗試迷幻藥,並且把那樣的經驗寫進了書裡(Beautiful Losers堪稱箇中代表)。儘管Cohen十三歲就學過吉他,也玩過一陣子樂團,但他很早就放棄了這條路,專心寫詩。早在五○年代,迪倫還在高中樂隊翻唱Little Richard的歌,搖滾樂還在青少年你情我愛的世界打轉的時候,Cohen已經在文壇卓然自成一家,甚至還有一齣以詩人Cohen為題的紀錄片Ladies & Gentlemen, Leonard Cohen。在他以歌手身分站上1967年新港民謠節的舞台之前,Cohen已經寫了五冊詩集、兩本小說,並且被譽為「加拿大有史以來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父親留下的遺產,加上版稅和文學獎助金,讓Cohen得以浪跡天涯,往來於故鄉Montreal、紐約東村和愛琴海的島嶼之間,過著波希米亞式的生活。就像所有嚮往流浪又自認有才氣的年輕男子所夢想的那樣,他是個離不開女人的男子。Cohen早年的情史,據說可以寫成厚厚的百科全書。他在希臘一座名為Hydra的島上擁有一間木屋,在那個年代,島上聚集了許多自我放逐的歐美藝術家,其中一位挪威女子Marianne Jensen和他相戀多年,成為Cohen早年許多作品背後的繆思女神。名作So Long, Marianne記錄了這段感情的尾聲:
我總以為自己是個吉普賽男孩/直到我讓你帶我回家
你知道我多麼喜歡與你同住/但你讓我徹底忘卻了這些
我忘了為天使們祈禱/於是天使們也忘了為我們祈禱...
我倆相識的時候幾乎還年輕/在鬱鬱蔥蔥的丁香園深處
你緊抱著我,彷彿我是一尊受難像/我倆跪著,渡過漫長黑暗的時光...
現在我多麼需要你私藏的愛/我像一把簇新的剃刀那樣冰冷...
所以再會,瑪麗安/是時候了,我們又要為這樣的事
發笑,哭泣,哭泣,發笑,一切又要從頭開始...
也是在Hydra島上,刺眼的陽光裡,Cohen用一台Olivetti打字機,瞇著眼,赤裸著上身,敲出了一整本的Beautiful Losers。這部書問世時,波士頓地球報贊道:「喬哀思(James Joyce)其實沒死,他住在Montreal,化名Leonard Cohen。」這部書於1966年上市迄今,在全球各地已經賣出超過一百萬冊,並且被譽為加拿大有史以來最前衛、最傑出的小說之一。寫完這部書,Cohen便再也沒有發表小說創作‐‐次年他在新港音樂節的演出獲得哥倫比亞唱片John Hammond的注意(此公慧眼發掘的奇才包括Billie Holiday, Bob Dylan, Aretha Franklin, Bruce Springsteen和Stevie Ray Vaughan等等),在Hammond穿針引線之下,Cohen的首張專輯在1968年發表,大受好評,從此「歌手Cohen」的形象,便永遠取代了「詩人Cohen」。
Cohen出版第一張專輯的時候已經三十四歲,對喊出「別相信三十歲以上的人」口號的嬉皮世代來說,Cohen簡直就是個老頭兒了。為什麼要唱歌?根據Cohen自己的說法,他覺得悶頭寫詩遲早會餓死在陰溝裡,灌唱片或許可以多賺點錢。他和紐約東村的民謠歌手廝混,也認識了不少搖滾青年。其中一段羅曼史發生在紐約著名的Chelsea Hotel‐‐在旅館電梯裡,Cohen結識女歌手Janis Joplin,兩人短暫地相戀,旋即分道揚鑣。後來這故事被他寫進了Chelsea Hotel #2:
我清楚記得在雀兒喜旅館的你
你已名滿天下,你的心是一則傳奇
你說你比較喜歡英俊的男人
不過為了我,你可以容許例外
你為我們這樣的人握拳
我們總被所謂美麗的尺度壓迫
你打點好自己,你說,無所謂,
我們都很醜,可是我們有音樂...
然後你便這麼走了,不是嗎寶貝
你轉過身去,背對人群
你便這麼走了...
Leonard Cohen從來就不是快樂的。從他的作品你可以清楚看到,他自憐、憤世、犬儒、沈溺,但從來都不快樂。就像他的一身黑,和嘴邊那兩道深深的、刀刻一樣的法令紋。他很少笑,笑的時候也像是在自嘲,或者譏誚,那不是快樂的表情。他穿西裝,黑色的。他穿羊毛套頭衫,黑色的。他喝大量的咖啡,菸不離手。他的眼神灼灼逼人,像兩口深井反射著陽光。
從1968年的Songs of Leonard Cohen開始,三十幾年下來,他總共只出了十張錄音室專輯,張張均非凡品。很多人都說Cohen首先是個詩人,然後才是歌手。然而,誰能抗拒他那要死不活自憐低沈的嗓音呢。他的詞即使脫離旋律,仍然有深邃動人的力量。然而,Cohen的旋律也是過耳難忘的。作為音樂人的Cohen,仍然足以在樂史投下高大的身影。只是他的詩太好,光芒往往掩蓋了他的音樂。無論和什麼樣的製作人合作,Cohen的詩句永遠是壓倒性的主角,即使是Phil Spector那樣橫征暴斂的製作人,也不得不臣服。
Cohen早年作品的編曲多半簡潔至極,只有寥落的吉他和鍵琴,偶爾配上淡淡的弦樂跟和聲。後來他開始嘗試不同的樂器編制,一路聽下來,驚奇不斷,每張專輯幾乎都是新的實驗。比如1988年的I'm Your Man,電子合成樂的沈鬱節奏成為專輯音色的主幹,加上妖嬈的合音天使,風格極是強烈。在人慾橫流、泡沫愈堆愈高的年代,Cohen找到了他和「當代」接軌的聲腔。歌舞昇平、紙醉金迷的大殿外,病菌和戰火正在蔓延。從這個時期開始,Cohen的聲嗓一路沈落下去,昔時自溺、憂鬱、脆弱的歌聲,變得粗礪迫人。這樣的聲音延續到1992年的The Future和2001年的Ten New Songs,那被酒浸過被菸薰過被火燒過被風吹過的聲喉,在冷漠的表情底下,是一股岩漿般的撼人力量,照亮人心最深最暗的底層。
早在浪蕩的青年時代,Cohen便已經對東方玄學大感興趣。禪、道、佛學和中國古典詩,都是彼時「垮掉一代」苦悶精神的出口,這個脈絡一直延續到Cohen的晚年。1995年,他六十一歲,竟然剃度出家,到洛杉磯市郊的禪寺去當和尚了。他透過網路把自己的手稿和畫作交給一個歌迷網站發表,也沒有中斷寫歌,但他已經完全跟音樂圈斬斷了關係。唱片公司也無可奈何,只能等他修成正果、早日下山。我們都知道,Cohen是催不得的。1999年,Cohen終於結束禪僧生涯、重回人間,新專輯Ten New Songs卻遲至2001年冬纔問世。這張專輯在他自家錄製完成,仔細聽完,你會同意,漫長的等待確實值得。放眼樂壇,Cohen仍然沒有對手。法國人曾經說他是「二十世紀後期最重要的詩人」,未必是過譽之辭。
Cohen眼看就要七十歲了。他仍然穿一身黑西裝,住在洛杉磯郊區,抽很多香菸,開一輛豐田4X4貨卡,喜歡吃希臘菜。他用email十分順手,並且自學電腦編曲和電腦繪圖。其中一部份畫作交給The Leonard Cohen Files網站發表,畫得比絕大多數年輕人都好。我們永遠不可能知道那顆深不見底的腦袋還會帶來哪些驚歎,作為歌迷,只能祈禱他長命百歲,下一張專輯千萬別再讓我們癡癡等上九年了。Ten New Songs不該是他最後一張專輯,更希望Beautiful Losers並不是他最後一部小說。
在結局揭曉之前,且讓我們按下Play,繼續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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