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踏進「離境大樓」,兩手空空,一件行李都沒有隨行。 「李先生,又來探望太太?」那位年輕貌美的女職員,為李先生檢查證件時,向他嫣然微笑,輕柔甜美,叫李先生每次都想到太太的笑容。 「請李先生進行安全檢查。」他當然熟習程序,不必提醒,把隨身所有金屬物件,全都放在托盤上,又把外套、皮鞋脫下,躺在一個潔白得刺眼的探測裝置裏,閉上眼睛,幾道強光猛地射照身體,來回掃描。 「李先生,可以起來了。」女職員在他的耳畔柔聲說。他打了一記呵欠,兩手輕壓軟墊,把身體撐起來,不覺時間流逝,「我睡着了?」
女職員又笑,「你每次都睡着了呢。」他把個人物品重新穿戴後,女職員點點頭,攤開右手,示意通道方向,「感謝選乘『回航客機』。」 他便隨着一條筆直的通道往前走,每踏一步,心情興奮多一點。每年這個日子,他都來到這裏來。已經多少年了?他搖搖頭,記不起來,他發覺記憶力正逐漸衰退,許多事情都記不牢。是衰老的表現?抑或是不少人存疑、搭上「回航客機」的後果?無論如何,幸好當初及早把那段回憶複印下來。多麼的正確。
唯獨那段回憶是不能遺忘的。 通道盡處,停泊了一艘等待着他的小型客機──說是客機,或許不太準確,這架「飛機」似乎連機翼都沒有,最搶眼的是一個充滿科幻感的座椅,他連「客機」怎樣運作也不知曉,他甚至懷疑,那只是飛往回憶航道的象徵,還是儀式? 事實上,當這家公司接到他的定單、技術人員向他解說時,也對一切技術運作三緘其口,只道是甚麼專利、商業機密云云,他都一概不追問,反正他對回憶複印之類的技術事情,一竅不通,就算他們細心講解,也只是對牛彈琴罷了。
反正他只想要結果。反正他只想回到太太身邊。 「李先生,客機即將啟航,請扣好安全帶。」女職員又來到他的身邊,露出了讓他想到太太的親和笑容。她充當了安檢人員、空姐、「機師」,還有甚麼嗎?他開始懷疑,因為她笑起來像他的太太,所以這家公司特意安排全程由她擔任服務員? 乘坐「回航客機」,跟乘坐航空客機相似,乘客須繫上安全帶,機艙似乎也有調整氣壓,不過那些小窗是一塊塊屏幕,窗外景色是數碼化的,他現在看到的,是高樓大廈林立的真實城市景致。這家公司想搭客擁有一個熟悉的旅程體驗吧? 「客機將在十秒後啟航。九、八、七……」機艙傳來廣播,他認得出是那位女職員的聲音。倒數完畢時,坐在座椅上的他,絲毫沒感到兩樣,客機真的有在動嗎?只是窗外數碼化的「景色」在不停變化,有時是一條條激光在包圍着他,有時是一塊塊無以名狀的色塊,有時像極了不着邊際的時空隧道──他都盡量定睛欣賞,就像乘搭普通客機時,他最愛觀望浮雲倏忽變化。 「阿浩,可以起來了。」
他睜開眼睛。「我睡着了?」原來他又不知不覺的睡着了。
「你每次都睡着了呢。晚餐已經準備好了,快來吃吧。」站在床邊的太太,穿著一襲淺色連身長裙,化了一個淡妝,煞是好看,「怎麼了?我的臉上有些甚麼嗎?」太太嚇得用手摸摸臉龐,阿浩見狀,伸手拉着她,「不,你真美。」她笑了起來,輕柔甜美,叫他想到了甚麼似的。 「起來吧,別撒野。」她拉了他下床。他看見自己穿著西裝和皮鞋,就這樣睡着了,「我一定很累了。」太太又笑,「當然吧,你才剛出差回來,還沒適應時差。」
她牽着他他,來到座飯桌前,先讓他坐下來,然後才坐到他的對面,「下一年,如果你也出差工作,真的不用趕回來,我們可以遲一點才慶祝結婚周年紀念。」
他立即說:「這個可是我們第一個結婚周年紀念,而且你看,你為我們準備了那麼豐富的晚餐,別說我去了美國,即使去了二十年後的世界,都會趕回來!」這是他的真心話。 他們喝了黑松露忌廉湯,把烤牛扒一塊一塊切下來放進口裏去,阿浩倒了酒,是這次美國公幹買回來的葡萄酒,兩人「Cheers」一聲,碰杯喝下去,太太不勝酒力,喝了半杯,臉紅紅的,看在阿浩眼中,她更可愛了。他走到她的跟前,吻了她。「你明天還要趕客機,今晚,我們早點休息?」他覺得自己也有點醉意,抱着太太上床後,居然累得動也不動。 「李先生,可以起來了。」
他緩緩的睜開眼睛,看見女職員站在身旁,自己則坐在回航客機中。他絲毫不察覺時間流逝。
女職員柔聲說:「回航旅程已經結束,你可以從那邊通道,回到出境大堂。」李先生想起剛才的旅程,雙眼熱起來,「謝謝你。」
女職員嫣然微笑,攤開右手,示意通道方向。 她的笑容,又讓他想到太太了。 (原文刊於2019年5月29日香港《星島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