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一次回高涅的野雞車上,初識大典夫妻,開始上他們家串門。大典兩口子只要客人上門,從來都是熱情招待,菸酒檳榔,是接待上賓的三牲貢品。我們講耶穌故事,他們張羅菸酒;為他們禱告,他們抹白灰、捲荖葉;請他們信耶穌,他們點煙、倒酒、上檳榔:「來來來!喝杯酒、抽根煙、嚼顆檳榔」。每每雞同鴨講,草草收場。時移境遷,人心思變,去年十月到如今,每次到了大典家,大典太太直白道:「每個禮拜就等你們來。現在只有這時間笑得出來」。家裡人一個個暫時放下手邊的工作,湊過來絮絮叨叨,一起說說聽聽、一起哭哭笑笑,末了,一起向神禱告。
大典不多話,也不管事,做什麼都是悶著頭、自顧自,天塌下來,就塌吧。可是只要一杯黃湯下肚,大典不醉不歸,而且拳打腳踢、雞飛狗跳。三天兩頭,不是醉倒在路上,呈大字型、睡在路中間;就是三更半夜、珠連炮破口大罵,不僅家人睡不著,左鄰右舍也跟著張眼到天亮!長年累月來這套,大典全家在村民面前都抬不起頭,孩子孫子從不跟他一起出門,太太對酒更是恨之入骨!每每在心力交瘁、憤世厭世時,不管是夜深人靜或光天化日,狂風驟雨或艷陽狂肆,一邊抽菸、一邊流淚,順便嚼檳榔,是大典太太的稀鬆平常。所有的鬱卒怨嘆,隨著菸煙、遠遠飄去,順著淚水、沖刷而去,和著檳榔汁、狠狠吐出去!十足療癒。日子總要過下去,認命幹活去。
素昧平生一對男女,父母之命、同食共寢。大典夫妻胼手胝足,放牛種地、養鴨養雞。七個孩子接連出世,跟著貓狗豬牛雞鴨,順便一起養大,也跟著爸爸媽媽,一起種田養家。孩子拉拔大了,男娶女嫁,是為人父母的天經地義。這幾年,大典家每三年辦兩次喜事,已經解決掉四個,現在只剩老四、老五和老么。把這三樁婚事了結,是大典夫妻當下的天大地大。
老五不知哪來的DNA,怎麼個基因突變,特別能念書,一路順風,念到金邊。後來信耶穌,耶穌給他工作,薪情不錯,還給個女朋友,含情脈脈。畢業典禮,請父母南下觀禮,順道上耶穌廟看熱鬧,跟著唱唱跳跳,這是大典夫妻的耶穌初體驗。小倆口難分難捨,父母親看在眼裡,去年敲定黃道吉日,把他們送作堆。不料,半路殺出個世紀瘟疫,準親家把女兒叫回家,等風平浪靜,再到金邊。偏偏Covid-19在柬埔寨是大雞慢啼,別的國家漸漸風平浪靜,柬埔寨的社區感染、越演越烈,金邊高踞病毒長銷熱點。小姑娘回金邊的日子,遙遙無期。已經耽誤一年多了,再拖下去,夜長夢多,根本沒道理!大典夫妻懷疑,對方有錢人家改變主意,用拖延戰術,叫老五知難而退。越想越替老五委屈,嚥不下這口氣的大典夫妻,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卻絲毫使不上力!
老么是唯一的女兒,也是大典夫妻晚年的倚靠,去年高中畢業,地利之便,在村子裡的小學,補位約聘代課老師,每三個月一聘。小姑娘無意爭取正職,比較積極等人上門,只要爸媽點頭,立刻嫁人。么女的婚事,關係二老的晚年,大典夫妻給房給地,不要高富帥,只要門當戶對的做田人。消息放出去,專程提親、順道探口風的三叔公大嬸婆,絡繹不絕!候選人名單落落長,偏偏要嘛遊手好閒、要嘛紈褲子弟,大典夫妻看在眼裡,都不是玩意。頭,實在點不下去!每天瞅著秀外慧中、待字閨中的女兒,年華老去中,不服氣的大典夫妻,急得直跳腳,納悶不解:奇怪了,種田人家的做田兒子,都跑哪裡去?
老四是大典夫妻心目中,為家人犧牲最多的孩子,就學、婚事,一直被耽誤。去年終於談了個對象,大典夫妻卯足了勁,用一對水牛,換了塊地,讓老四順利提親。老四興致勃勃、天天下田,趕最後一季收成,好湊足聘金,來得及今年四月中旬,高棉新年前成親,討個老婆好過年。那天老四正在田裡,揮汗整地,大隊人馬就近,質問老四憑什麼在他們的地上動手動腳?老四一頭霧水,我的地甚麼時候改名換姓?原來這只是開場序曲,這事到現在沒完沒了!只要提到老四的地,大典倒杯酒、一口飲盡,嘆口氣、出門去;太太點火、抽根菸、啐口水,咬牙切齒:官商勾結!不公平!
那天把那些人打發走之後,老四拿著賣主畫押的地契,上村長家、鄉公所、縣政府,辦交涉、討公道。從心平氣和、到理直氣壯、到有理說不清,到兩眼無神、四肢無力。老四越搞清楚狀況,越不抱希望。明擺著,這地不再是他的地!娶妻成家的指望沒了,絕子絕孫的指數大增,晚景淒涼的指日可待!老四傷心寒心不甘心,被踢來踢去的皮球,洩完了氣,成了失魂落魄的行屍走肉。每天去他那塊地,坐著:我種不了這地,誰也不准種這地!大典夫妻心疼兒子,也可惜那對水牛!沒來由,一塊地沒了,一對水牛消失了,一個媳婦蒸發了,一個兒子瘋了。損失慘重的大典夫妻,急得六神無主,卻求償無門、欲哭無淚!
一年前,三個孩子的終身大事,全都兵臨城下、大勢底定。橫空出世的天災鬧場、人禍攪局,一年後,或鳴金收兵、或棄甲曳兵,三樁婚事都成了紙上談兵。街頭巷尾的閒言閒語、蜚短流長,大典一家不堪其擾、不勝其煩。大典夫妻兵敗如山倒,潰不成軍。勞苦擔重擔的大典夫妻,聽說到耶穌那裏,可以得安息,現在卻連爬到耶穌那裏的力氣都沒有。天天背負大典家重擔的主,拯救大典全家的神,在一旁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