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和馬利亞是我們隔壁鄰居,兩家中間就一道木板,有時我們會隔牆插話、搶話、對話,挺方便的。他們跟我們一樣,是高涅人眼中的外邦人:雅各和馬利亞不是高棉人,而是柬埔寨少數民族之一的占族人;不信佛教,信仰伊斯蘭教。
有違伊斯蘭群聚的民情文化,落單的占族人,在柬埔寨很少見,而且雅各和馬利亞住高涅已經七年了,確實不尋常。問他們為甚麼來高涅?兩人異口同聲:來賺錢!這事說來話長,健談的兩人、娓娓道來:
因為沒田沒地、沒有文憑學歷、沒有技術能力,男大當婚,雅各成了家、卻立不了業,鬱卒到不行,卻無能為力。橫空出世一個快報—『出國打工,賺美金』!雅各認定這是阿拉給他開的路,心一橫、上路,拋嫩妻、棄幼子,到馬來西亞做工、當外勞,圖的只是維持家計、改善生活。沒想到一待就是十七年。這段日子留下的記憶,雅各探口氣、搖搖頭,只說「人在屋簷下,看在錢的份上」。
確實養了家,也買了地,卻始終蓋不了房。一方面因為雅各匯回家的錢,中間七折八扣,到了馬利亞手上,有時候只剩零頭,馬利亞卻投訴無門;一方面因為街坊親戚,無人不知雅各在外賺美金,家裡只有馬利亞一個女流之輩當家,誰家要調頭寸、周轉一下,或居心不良、偷拐搶騙,馬利亞根本無法拒絕、也防不勝防。十幾年折騰下來,除了每天日用開銷,湊合買了塊地,蓋房子的錢、怎麼都湊不齊,馬利亞帶著孩子,從頭到尾、寄人籬下,住娘家。
越想越不服氣,出門在外也受夠了別人的氣,雅各決定回家爭口氣。匹馬單槍從老家出發,一路上行,甚麼工都做,找機會掙錢養家,也不斷打聽更穩當的賺錢方法。走到偏遠山區,雅各肚子餓、找吃的,養豬的放牛的真不少,養雞更是家家戶戶,魚卻奇貨可居,聽說只有雨季的中後段,溪裡河裡有魚,物以稀為貴啊。不能吃豬、吃不起牛、沒有養雞,從來只吃魚的雅各,瞬間開了天眼,看到他的新藍海,彷彿柬幣美金塑身的溪魚河魚,向著他飛奔而至、傾洩而來。問了當地人,知道這地方叫高涅。雅各當下打定主意,不去馬來西亞,到高涅;不再單飛,夫妻同行。
高涅沒有穆斯林占族人、沒有清真寺,雖然有點傷腦筋,可是雅各夫妻很有把握,一天五次禮拜、他們沒有偷工減料,每禮拜五做禮拜,他們慎重其事、行禮如儀,每年齋戒月,他們回老家整整一個月,盡律法諸般的義。其他所有時間,就是在高涅,專!心!賺!錢!七年來,每天養魚、養雞、養鴨,賣魚、賣雞、賣鴨。
晚上六、七點,是雅各馬利亞每天的Happy Hour。歇了一天的工,馬利亞從市場回來、立刻去沖涼,洗掉一身魚腥味,雅各慢慢把晚飯端上桌,然後他們邊吃飯、邊數錢、邊商量家務事。如果這一天進帳還行,他們會打開收音機,聽電台播放的高棉音樂;如果進帳滿滿,他們會開手機上網、收聽占族音樂,只有這款家鄉味、足以表達他們雀躍的心情;要是這一天的業績蒼白,他們不上網、不浪費電,安安靜靜吃飯,安安靜靜上床、各懷心事...。除非,兩歲的小孫女,剛好打電話來查勤雅各爺爺,雅各反反覆覆「睡覺覺…、吃飯飯…、好乖乖…」安撫孫女,才能逗笑馬利亞。
馬利亞口口聲聲:「很高興有你們作伴」,指的是:我們跟他們作伴當外邦人。雅各是個老菸槍,卻因為信仰,滴酒不沾,馬利亞不穿罩袍、卻披著頭巾,天天到市場做生意;這些芝麻綠豆的與眾不同,讓他們明處暗處受了不少委屈,更因為他們只有夫妻倆,沒有兄弟姊妹或遠房親戚在附近,說穿了就是人單勢薄、沒人撐腰,很好欺負,絕無還手之力。有些事、有些經歷,他們每每提起,都眼眶泛紅,馬利亞啜泣,雅各抿嘴、閉目、深呼吸…
雅各口口聲聲:「這裡不是我的家」。所以,他可以不計較!住最便宜的地方、吃最省錢的東西、過最簡單的生活,反正這裡不是我的家。攢下每一分每一毫辛苦錢,全往家裡送,千方百計找不同材質的木料,作出自己心目中理想的桌椅床櫃,自己技術不到位、找工匠學技巧、或者合作指導,再想方設法把這些美美的傢俬,轉運老家。雅各常常很得意的跟我們形容他們家,有多大、有多高、有多寬敞、有那些家具、怎麼安放擺置,接下來還有怎麼樣的擴建計畫、要怎麼找工人、甚麼時候要回去監工…,等他家完工,就是夫妻倆退休、回家養老的時候了。每次講這些,雅各神采飛揚、欲罷不能,馬利亞像快樂的麻雀、嘰嘰喳喳…
信仰當然是我們的話題之一,佛教、伊斯蘭教和基督教,常常被我們評頭論足、說三道四。兩、三個月聊下來,雅各有天恍然大悟:「原來基督教、伊斯蘭、佛教都一樣!好人上天堂,壞人下地獄。」馬利亞接口強調:「唯一差別就是,你們吃豬肉,我們不吃豬肉。」雖然有理說不清,可是我們都同意:「這裡不是我的家」。年近半百的雅各馬利亞,窮畢生心力、預備他們家,也期待幾年後、告老還鄉,好好享受他們家;我們則不然,有耶穌親自施工、加碼監工,為我們預備地方,等完工了,就是我們回家的時候。語罷,我們邀請雅各馬利亞:將來回天家,我們繼續做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