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腳環

　　在《永遠的寶貝》一書裡，三毛說到自己的珍藏「每一個都擁有它自己的來歷，故事的背後，當然是世界上最可貴的人」，夜深人靜時，三毛「凝望著一樣又一樣放在角落或者架子上的裝飾，心中所想的卻是每一個與物品接觸過的人」，是人與故事，讓這些物品成為生命中的印記。

　　三毛輾轉回到台灣，仍保有幾件自撒哈拉首飾，既是三毛生命中，美麗的故事，是與撒拉威人的交會，更含藏著屬於撒拉威人的悠遠傳統與文化脈動。

　　三毛有一對銀製腳環，「戴在雙腳踝上，走起路來如果不當心輕輕碰了腳跟，就會有叮一下的聲音響出來。當然，光腳戴著它們比較突出，原先也不是給穿鞋子的人用的。最好也不要走在柏油路上，更不把戴著它的腳踝斜放在現代人的沙發或地毯上（波斯地毯就可以）。」[1]

　　由三毛文字，可以感受到戴著這雙腳環不方便行走，讓人疑惑為什麼來自沙漠的首飾，竟會有礙行動？

　　關於這對腳環的來源，記錄在〈哭泣的駱駝〉裡，當時西撒情勢愈形危急，摩洛哥大軍逼近Laâyoune，西班牙準備撤離，游擊隊四處活動中，然而爭取獨立看似遙不可及。

　　三毛與荷西受邀到偏遠沙漠深處，與老人相見，誰都不知這是否將是今生最後一次相聚，「老人摸摸索索的在衣服口袋裡掏了一會兒，拿出了一封重沉沉的銀腳鐲，向我做了一個手勢，我爬過去靠著他坐著。『戴上吧，留著給你的。』我聽不懂法語，可是他的眼光我懂，馬上雙手接了過來，脫下涼鞋，套上鐲子，站起來笨拙的走了幾步。」，老人為每個女兒都備上一副，因女兒們還小，便先給了三毛。

　　從《永遠的寶貝》裡，編號廿二號的照片來看，這對腳環是撒哈拉傳統首飾Khal-khal（又稱Khel khal），從阿爾及利亞、摩洛哥直到茅利塔尼亞，深受柏柏爾、撒拉威、摩爾人與圖瓦雷格等沙漠部族喜愛。

　　腳環頗為沉重厚實，過去為貴族專屬首飾，爾後也出現在富裕人家，買不起銀製品的，便以鋁製，Khal-khal尤其需要大量的銀，多以鋁替代。

　　傳統社會裡，珠寶首飾就像女性的移動銀行，游牧時代尤其如此。在某些部落，女兒嫁妝裡，必有一對沉重厚實的純銀腳環，白銀可作為貨幣儲備，若將來生活困頓，可拿出來交易。

　　有些腳環上，刻有一個又一個圓圈圈，象徵邪惡之眼，可保護腳踝免受荊棘、毒蝎和蛇的傷害，也讓女子的腳踝更加美麗性感。

　　一位撒拉威傳統工匠親口告訴我，早年有些游牧部族，未婚女性可在雙手做指甲花彩繪，配戴單只腳環，已婚女性才可在雙手雙腳都做指甲花彩繪，兩隻腳都配戴腳環。

　　Khal-khal腳環有個開口，或者可以調整大小，方便穿戴，兩頭尾端通常形似蛇頭，在北非史前石棚墓挖掘出來的手鐲或腳環，兩稍末端也時常以蛇頭做裝飾。自古至今，蛇向來是讓人崇敬且恐懼的動物，象徵著邪惡與危險，同時也是保護且具有強大力量的。

　　公元前四世紀開始，蛇型圖案廣泛出現在希臘工匠作品裡，許多珠寶首飾採用爬行動物的圖案，如手鐲或戒指等，象徵好運．古羅馬銀匠愛用之，考古團隊在龐貝古城遺址便曾挖掘出許多精美高貴的蛇形黃金手鐲，在許多柏柏爾工藝品裡，諸如地毯編織等，亦可發現蛇形圖案，象徵富饒繁盛。

　　在柏柏爾鄉村，過往女性時常配戴成對的腳環，有時頗為厚重粗圓，各地區風格不同，有些地區的首飾較為花俏繁複，飾以珊瑚、青金石或紅色綠色琉璃，Draa區域則會使用綠色與黃色琺瑯，撒拉威傳統風格則偏好純金屬首飾。

　　北非傳統婦女在參加婚宴時，往往配戴大量首飾，來顯示身分地位，在婚宴場合，撒拉威女性隨著鼓聲歌聲，翩翩起舞，名之為Guedra，是當地特有舞蹈，女孩兒們或站或雙膝跪地，隨著歌聲、鼓聲與雙手拍打出來的節奏而舞，眾人將舞中女子圍在圓圈中間，歌唱、歡呼、手打節奏，氣氛歡樂融洽，同時帶有神秘而旺盛的生命力，宛若某種來自古老時代的密傳儀式。

女子上身穿著黑色布料，下身為白色褶裙，跳舞時，會用身上布料遮去臉龐，讓人看不清她在舞中迷醉的樣貌，平添神秘氣息，女子雙手雙腳飾有指甲花彩繪，除了具有保護意義，同時強調手腳的舞蹈動作，若女子雙腳配戴腳環，隨著身體律動，綻放忽隱忽現的光芒，更形誘人。

　　Khal-khal腳環已是撒哈拉在地傳統文化象徵，2019年，摩洛哥綠色行軍四十四週年紀念郵票即以一對在沙地上的Khal-khal腳環為圖案，雕工尤其細緻，坊間難尋。

　　若撒拉威老人送給三毛的腳環為純銀製品，單只至少有四百公克以上，算是貴重物品，除了顯示贈禮者本身經濟狀況頗為富裕，也是對三毛的疼愛與珍惜。

　　本文附圖這只純銀Khal-khal腳環為筆者私人收藏，與三毛生前收藏的腳環同為撒拉威傳統款式，純手工製，約有五十年歷史，上頭裝飾性線條為手工雕刻，典型撒拉威風格，穿戴的感覺如三毛所云，頗為沉重，對行走略有阻礙，現代女性已不配戴，僅出現於婚禮中，作為贈送給新嫁娘的禮物。

　　隨著消費市場萎縮，工匠已極少製作Khal-khal腳環，筆者走訪撒哈拉數座大城的舊城區，終於在一間祖傳四代的首飾工匠師的舖子裡尋獲，年已七十的老師傅說，這只腳環是他父親生前遺作。

[1] 詳見〈本來是一雙的〉，收錄於《永遠的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