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5-16|閱讀時間 ‧ 約 24 分鐘

[刻在你心底的名字] 天堂裡的人

      本文為電影《刻在你心底的名字》院線(Netfilx)版衍生,配對為王柏德(Birdy)&張家漢(阿漢),王柏德視角,時間為電影裡教堂Birdy勸阿漢「交女朋友」之後,〈受傷的伊卡洛斯〉、〈釘子〉後續。
      該篇為個人詮釋,可能有OOC(OUT OF CHARACTER,脫離角色性格),及大篇幅Birdy與班班戀愛與瓊瑤電影相關(?)的描寫,高虐無糖,還請慎入。
    〈天堂裡的人〉
      從那之後,王柏德就常常跟班班約會,不再約張家漢出去了。
      他想,張家漢是明白的,因為大巴在團練時抓著張家漢說話,他偶然晃過去時聽到他們在說:已經問到了「Angel」的Call機號碼,這樣張家漢星期天就能約她出去了。
    Angel嗎?
      擁有這個名字的女生,應該很適合張家漢吧。
      都是屬於天堂的人。
      王柏德自嘲地想,察覺張家漢即將轉過頭來,連忙去找班班。
      如果張家漢也順利的話,那麼很快的,他跟張家漢就可以再一起出去了。但他已經借了摩托車,張家漢就不能載那個Angel約會──王柏德發現自己不太在乎這件事,張家漢並沒有要他還回去,不是嗎?那就表示他不需要。
      「Birdy,什麼事這麼開心?」
      「咦?」
      「你一直在笑。」
      是嗎?原來他在笑嗎?他下意識摸摸自己左胸口,又揚起嘴角。
      「可以跟你在一起,當然開心啊。」他湊近像是在教讀樂譜的樣子,悄聲說:「期待星期天我準備的驚喜吧!」
      班班笑了,他的心情也好了起來。
      只要約會順利的話,感情一定會有進展的──
      無論是他還是張家漢。
      這個星期天,王柏德載著班班去了一家叫「木家」的咖啡廳。他偶然從姐姐們的談話裡知道,這裡是瓊瑤電影裡,男女主角談話的場景。
      二姐發現他的好奇,一邊告訴他怎麼去的同時,一邊面露擔憂,「柏德,你是要跟誰去?總不會是自己一個人去吧?」
      「不是,是……學妹。」
      「女朋友?」
      「不、就……是學妹。」雖然覺得彆扭,但他只能這樣回答。
      二姐看起來鬆了口氣,「太好了,你有喜歡的女生啦,我還以為你要跟那個……」她停住了,笑了笑,「要好好對待人家女孩子,她才會喜歡你喔,啊,你零用錢夠用嗎?追女朋友很花錢吧?」
      「二姐……」
      「怎麼了?」
      怎麼了?他也不知道。上次和張家漢坐摩托車,忘了原本在聊什麼,等紅綠燈時卻遇到剛下班、預備過馬路的二姐,她似乎注意他們很久了,比起大姐一年到頭幾乎不在家的陌生,三姐的冷漠隔閡,向來對什麼事都漫不在乎、也很少在管他的二姐,臉上的表情是少見的擔心,回家之後也難得地找他聊聊,幸好雖然看起來欲言又止,卻也沒有說什麼,只是勸他爸爸雖然嚴格,但那是對他這個兒子寄予厚望,無論如何都要好好加油,不要為了賭氣而誤入歧途之類的。現在聽到他和女生約會,原本擔心她也會勸他高三該好好讀書,沒想到竟然這樣?她的放心莫名激起他的不安,卻又說不出不安什麼,只是在接過鈔票時望著她,好半晌才說:
      「……別給爸知道。」
      「當然。成功了,就讓我看看你女朋友吧。」
      班班被帶位進來時顯得很緊張,直到他們坐定後,仍頻頻環顧四周:雪白的牆掛著標本和風景畫,四處裝飾著一瓶瓶的鮮花,懸著暖黃的小吊燈,還有穿著白襯衫、紅格背心和窄裙,戴著同色小圓帽的服務生,每一樣都帶來不真實的驚奇感。他也是第一次來,同樣覺得目不暇給,好半晌,他和班班的目光才對上,不約而同露出笑容:
      「感覺好奇妙喔!好像真的在拍電影似的!」
      「喜歡嗎?」
      「嗯,喜歡!」
      太好了。
      再次感受到因為努力而讓對方喜悅,這讓王柏德衷心覺得滿足。
      班班點了果汁和蛋糕,他點了咖啡和咖哩飯,然後一起低聲抱怨份量太少價格太貴,然後班班小聲說:「我們來這一次就好了,可惜不能留下什麼當紀念。」
      如果是張家漢的話,也會這麼說吧。上次他們隔了好久才去看二輪片,他都會事先算他們有多少錢,才不會付不出來──雖然有了摩托車之後,張家漢從來沒有讓自己出油錢,直到他開始借去跟班班約會為止。
      現在他跟那個叫Angel的女生約會,聽說他們就是在聯誼認識的,張家漢曾說那一次他「嚇死了」,但她還是答應跟他約會的話,那就表示她有發現張家漢的優點吧。只要他想通,願意給自己機會的話,她一定會喜歡他的,他……
      王柏德發現自己想太遠了,連忙回神笑道:「等一下我們來拍一張照片,就可以當作紀念了啊。」
      最近跟班班在一起,他已經很久沒拍照了。在這裡拍他們之間的第一張也不錯。
      餐點送來了,他趁機請服務生拍了照片,和班班坐著,預備拍照的此刻,忽然想到:他還沒有跟張家漢合照過。
      如果之後他們又能跟以前一樣了,要記得跟他照一張。
      「好,照了喔,笑一個──」
      王柏德露出了笑容。
      接著他們就邊吃飯邊聊起天來──他喜歡跟班班在一起,因為她落落大方,很好聊天,雖然她也對電影不熟悉,但對事情都很有想法,會聆聽,會表達自己的意見,卻不會裝作自己什麼都懂,不論聽她說話,或看著她聽自己說話的樣子,都是一件愉快的事,跟張家漢一樣,讓他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是存在的。上次他們聊到她說喜歡《一顆紅豆》,他才想到:帶她來這裡會是一個很好的驚喜。
      看來他做對了,他想。戀愛應該是讓喜歡的人開心,自己就會開心,書上不都這樣寫嗎? 
      他和班班就是這樣。
      「不過我沒想到,Birdy會看瓊瑤那種文藝片耶。一般男生,不是都喜歡那種武打片、恐怖片、喜劇片嗎?」
      「可能是因為……有故事,而且感情很強烈吧?會讓人徹底投入另一個世界裡,雖然回想起來很不真實,但在看的時候什麼也不想,或者去想:為什麼要這樣拍?想久了,理解愈多,感覺就是真的了。」
      「對啊,上次你借我看《我是一片雲》,看到秦漢死了,林青霞瘋了,就算知道是戲,還是好難過,還好《一顆紅豆》雖然有誤會,但最後還是有在一起。」
      他笑了,「你是為了這個喔?」
      「因為現實裡他們已經在一起啦,你不覺得很浪漫嗎?電影裡的世界變成真的。」
      「那……你覺得,像女主角那樣,一直分不清楚自己喜歡哥哥還是弟弟,真的會發生嗎?」
      「嗯──很有可能吧?她跟弟弟一開始可以一起玩一起鬧很開心,那也是真的啊,但真正相處之後,才會發現她愛的是哥哥,弟弟是沙漠,哥哥才是她的海洋嘛。」
      「……我想也是,有時候都是朋友,一時分不出在意誰,誰更適合在一起,只有相處了才會知道吧。」
      班班笑了,「你好像不喜歡比較誒?」
      他習慣性地用手指敲桌面,笑道,「拿完全不同的人去比較,不是很奇怪嗎?喜歡一個人,應該是自然而然的感覺,還要比較才知道的話,那應該是都不喜歡吧。」
      「原來Birdy你是感覺至上的浪漫派,」班班開玩笑道,「不是比較兩個人,是比較內心的感覺吧?一開始以為是什麼就永遠不改變想法,那不就誤會、然後錯過了嗎?」
      「……就像女主角一開始把男主角當作哥哥,以為『男朋友』應該像弟弟那樣,必須包容、改變自己才是愛情?」
      「對啊,再不然就是要經過考驗啊,比如說女主角受到刺激,男主角就一路追著她跳河;還有女主角最脆弱的時候,最想要看到誰、最希望誰陪在身邊,那就會知道了。」班班很慢地吸著果汁,想了想才道,「我不喜歡那個像山大王的弟弟,但他有一句話說得很對也做得很對:『一開始就錯了,為什麼要錯下去』,這就是為什麼要交往嘛,不然像古人一樣第一次見面就結婚,不合也來不及了。」
      彷彿內心所想得到了印證:是啊,他做的是對的。但想到張家漢告訴他跟媽媽的談話,「久了就愛了」,忍不住又想問:「你不覺得相處久了,也會產生感情,就算某些地方不合,說不定也可以在一起很久?」
      「那要看什麼地方不合吧?如果差距太大了,勉強對方也不行啊,我最近看了一本小說,男方就是不擇手段娶到了女主角,以前覺得她可望不可即,但兩個人的世界完全不一樣,女主角受到太多打擊和傷害,當然就變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就像……」班班喟嘆著,目光一轉,指向牆上的標本:「就像那隻鳥一樣吧?樣子還在,可是其實已經死了。」
      「……」
      「你怎麼了?」
      王柏德笑了,「沒有,我只是……」他發現自己從剛剛就迴避去看那標本,察覺到班班困惑的表情,便笑著說,「所以說,如果發現跟交往的人不合,或再怎麼努力也走不下去了,你會馬上分手,不會再錯下去囉?」
      「當然。」班班點頭,眼睛裡卻在笑,像是在說:我相信我的眼光。
      他再度為她的坦白和自信笑了,這樣的女生願意出來跟自己約會,也讓他有種被肯定、被選擇的滿足,足以迴避方才莫名掀起的恐慌。他想了想,然後道:「班班,我也有喜歡的一句話。」
      「哪句?」班班好奇地睜大眼睛。
      「男主角求婚的時候啊,他說:『我不想代替致中。』我覺得這樣很有原則,真正的喜歡應該要獨一無二、不可取代,不是嗎?不過比起這句,我更喜歡三……」
      「三?三什麼?」
      「……就,我更喜歡三角關係分清楚。」
      「我也是耶,我也覺得真正的喜歡要更有原則。」班班笑著說:「Birdy,你說看的時候什麼也不想,其實都想得很多耶。不過也是啦,雖然我認同我媽說瓊瑤電影都很不真實,我倒覺得可以讓我們去想愛情應該是什麼樣子,否則學校連平常的接觸都禁止,朋友都當不成了,上了大學怎麼可能自動就會談戀愛?」
      「我也這麼想,能自由地愛一個人,不是很令人嚮往嗎?先知道愛情是什麼樣子,發生的時候才會辨認嘛。」
      「哦?所以你知道愛情是什麼了?」
      他看著班班的眼睛,慢慢地說,「不知道,所以今天約你出來,要請你幫我確認啊。」
      他看到班班把目光移開,看了看鐘,咦了一聲說:「糟糕,我媽媽要我打個電話……我先去一下喔。」就離開了座位,他才想起了換氣,讓怦怦跳的心臟平靜下來,習慣性地笑了,卻又莫名地有些悵然若失,不禁握緊了拳頭。
      『你又懂愛情囉。』
      如果事先懂的話,就不會弄錯了……對吧?
      王柏德發現自己的心思又飄移了,連忙四處張望,隔壁桌也有一對青年男女坐著,因為桌與桌的距離近,仔細能聽見他們說話。他先聽到那女的在問:
      「幹麼這樣看著我?」
      「我在想要不要問你……上次CALL機傳的那個,是什麼意思?」
      那女生笑了,「就知道你不知道。」
      男生也跟著笑,「『W-A-N-A-N』,念起來像是『晚安』,但白天傳晚安給我幹麼?」
      「不知道的話,就算了啊──」
      「哎喲,說啦。我昨天都在想這個,都睡不著了!」
      「那,給你一個提示:去看這一期的儂儂雜誌!」
      這一對是情侶吧。有一天,他也會跟班班變成這樣嗎?
      男的還在「說啦說啦」,班班就回來了,有些愧疚地對他說:「Birdy,我該回去了,我媽說今天要參加大表姐的婚禮,她要我四點到家。」
      他咦了一聲,「你怎麼沒先跟我說?」已經過三點了。
      班班有些害羞地笑了笑,「她跟我阿姨在鬧彆扭,本來可能不去的,所以要我兩點半打電話回家確認,在學校講話的時間都很短,我沒想到會聊得都忘記時間了……你會生氣嗎?」
      「不會啊,但下次可以早點告訴我。我先去結帳喔。」王柏德起身,卻聽到她用不明顯的細聲說:「還有下次嗎?」
      他已經走過去了,所以來不及回答。
      離開了之後,他用最快的安全速度載班班到她家稍遠的路段。不同於載她來時的保持距離,這次她把手環在他的腰上──女孩子真的很輕,載著她的感覺像羽毛一樣,環著他手臂的溫度卻是溫溫的、怯怯的,讓他內心油然產生了一股保護欲──尤其察覺那手指在抓著他的襯衫時,不自覺地張、合、張、合,那樣的緊張讓他心跳加速了起來,每多加速一次,就多柔軟了一分。
      真的完全不一樣。
      下車的時候,離四點還有一點時間。班班下了車,站在旁邊看著他,好半晌才開口說:
      「太陽太大了,下次戴安全帽吧,你的臉都晒紅了。」
      「……你也是啊。」
      他這麼一說,她的臉就更紅了,但沒有轉移目光:
      「謝謝你載我,雖然你騎那麼快,我有點怕。」
      「下次我會更小心的。」
      「還有下次嗎?」
      這話甫出,王柏德愣了一下,班班似乎也察覺到自己又說了一次,又笑了起來,像是嘲笑自己似的,明亮的眼睛卻期待地望著他──他只能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當然。」
      班班的臉上掠過短暫的失落,但很快就消失了,她微笑著跟他說再見,坦然大方的模樣,反而令他莫名愧疚,卻只能看著她的背影,像蝴蝶般輕巧地離去。
      班班的反應,他知道雖然是不自覺的,卻出自真心;他也知道自己該有更明確的回應,畢竟從認識到現在已經快三個月,他都能感受到她的期待──但不知為何,雖然他確實很喜歡班班,但真的要告白,胸口卻覺得悶悶的,不知道該如何啟齒。
      因為班班在他心中是不一樣的,所以他才這麼想要讓她也覺得自己不一樣嗎?
      電影裡的男主角在告白時,都像他一樣苦惱嗎?
      但他該怎麼開口?對她說「喜歡你」,就可以了嗎?
      因為還不想回家,王柏德謹慎地把摩托車停好鎖好,隨意在街道上漫步。接近黃昏時分,雖然剛剛只吃了小小的一盤咖哩飯,他卻沒什麼餓感,不知怎地,送班班回家後,他就一直想著張家漢跟Angel的約會:順利嗎?成功嗎?他沒有告訴自己約了哪裡──跟女生正式約會之後,就會跟他一樣,發現是不一樣的吧?只要他們都有了女朋友,就可以讓一切回到正常的位置……
    Call機在腰間叫了起來,拉回了他的思慮。是班班?還是張家漢?今晚家人都不在,一直到明天早上去學校,大概都只有自己一個人,該交代的都交代了,應該不會找他……
      『WANAN』
      是張家漢傳的──什麼意思?
      不,這個,好像在哪裡……
      王柏德很快就想起是剛剛在咖啡館的對話,可惜那女生沒有解釋,只說「這一期的儂儂雜誌」──他也同時想起那女生說話時,臉上那充滿光輝的期待表情。
      很快就消滅內心浮現「不要問,不要回,什麼都不要知道」的警告,他抬頭張望,很快就找到附近有進雜誌的租書店,也運氣很好的不但有進,而且等了一會,上一位內閱者就還了。他掏出錢和身份證,登記了號碼後,拿了雜誌隨意坐在塑膠凳子上,開始翻閱起來,很快就找到「守護甜心 520 Call機密語傳情」的專頁,在一行行的「04551你是我唯一 1314一生一世 1573一往情深 3456 相思無用 77543猜猜我是誰」裡搜尋了起來,才發現最底下的愛心格裡寫著:
      「除了數字傳情,也可以用羅馬拼音拆字,例如『晚安』是『WANAN』,拆開來代表不同的意思:『W』-我,『A』─愛,『N』─你,用這樣的代碼,最適合暗戀曖昧的狀態,不但可以含蓄地傾訴內心的愛意,更可以給對方考慮和回答的空間……」
      「喂,你別把雜誌弄掉在地上!看完的話就先還啊!」
      「……抱、抱歉。」 
      王柏德把掉在地上的雜誌撿起來,同時起身放回櫃台,然後慢慢地走出去。
      張家漢在做什麼?這句話,不是應該要跟喜歡的女生說嗎?
      他應該要弄清楚、弄清楚……
      王柏德抬頭,眼前一片藍海,雲是臨岸敲岩破碎的連綿浪花,完整的一邊被落日餘暉鑲著金邊,純潔雪絨如張開的羽翼,如欲飛向天堂的入口;破碎的另一邊像體內的血液滾湧,沸騰般驅動著他──太劇烈的快樂和太尖銳的痛苦都足以令人崩裂,需要隔絕人群──開始朝向完整的那一邊奔跑。
      張家漢對他說晚安。
      WANAN,我愛你、愛你。
      我愛你。
      我……
      他邊跑,邊放聲大叫,想把腦子裡張家漢的聲音消滅。四周有人投來詫異的目光,但他不管,他全身像被燒起來似的,不吹一點風,他會跟現在的地平線一樣,直接被燒成灰燼。而且這個速度不夠、不夠,他會追上來。以前他和張家漢常常這樣瘋跑,當然是他起頭的,但張家漢後來都會跟上他,拉住他,喘著說你跑的樣子像彈珠一樣,擔心你會順著斜坡一路滾下去──
      為什麼、為什麼在這一天……
      當他的腳步開始不穩的時候,踩落了一塊凹陷,讓他踉蹌險些跌倒,卻也像煞車一樣減緩了他的速度。他喘息,肺部像求救似的不停換氣,直到麻痺的雙腿支撐不住,跪坐在地。
      他該怎麼回應?班班,和張家漢……
      班班的讓他心跳,讓他臉上發熱,讓他苦惱該怎麼回答。
      張家漢的讓他瘋狂,讓他痛苦,讓他奔跑,讓他想逃。
      答案很明顯,不是嗎?
      所以他不能回應。
      不,不能不回應。
      他要……他要繼續跟班班交往,跟張家漢當朋友。
      當他再次抬頭時,才發現天色早就暗了下來,不知他究竟跑了多久,不知何時天空已是烏雲密布──明天會變天、會下雨吧?
      在幽冥的夜空,月沒星隱,只有一樣東西,突兀地引起了他的注意力,像吸走所有色彩一樣,亮麗醒目。
      那是一個飄揚的氣球,紅綠橙黃,令人聯想到彩虹的斑斕溫暖。
      彷彿找到了方向和目的,王柏德起身,雙腳有著自己的意志般,開始向那氣球走去。
      走得愈近,愈能目測它的巨大。繫在房屋廣告看板上的氣球,下垂著的布條隨風搖曳,印著「快樂天堂,輕鬆成家」,像是一個驕傲的宣示:只要努力,天堂近在眼前,成家伸手可得。
      天堂是張家漢該去的地方。他會唸書,會彈吉他、會唱又會寫歌,個性好,脾氣也好,雖然生氣和固執的時候很難溝通,有時單純傻氣到令人擔心,但既細心又有耐性,笑的時候每個人都會喜歡他。他有一個溫暖的家,有一個特別疼他、對自己也很好、很親切溫柔的媽媽,很兇但會關心他的爸爸,有虔誠的信仰。像他那樣的人,以後高中、大學畢業,出了社會,一定早晚會遇到真正喜歡的女生,交一個可愛的女朋友,結婚然後成家吧?
      仔細想就知道了,一向循規蹈矩、總是阻止他犯規的張家漢,怎麼……怎麼可以到地獄裡去?
      而他什麼都沒有。一個多餘的、本就不該出生、總是讓身邊所有人失望的男生,又憑什麼讓張家漢走不一樣的路,讓他的人生從寬闊光明,變成充滿荊棘與羞辱?
      怎麼想都……太荒謬了。
      何況他也有家。他有爸爸,有三個姐姐。即使在他心中總是形同於無,卻畢竟是他的家。
      他逃不掉的牢籠。
      「哈、哈哈、哈哈哈、咳、哈哈哈哈──」
      王柏德張開嘴巴,他想笑,也真的笑了起來,生命真的是開了好大的玩笑,不是嗎?笑著笑著,他的眼前模糊了,臉上濕了一片,體內的烈火早已無聲無息地被澆滅,滿身的汗水帶來了森冷。心臟不再瘋狂跳動,這段時間不時浮現的刺痛感消失了,那是一種絞扭的苦痛,比釘子更細緻的,像淋上黏稠的什麼,引來了螞蟻,密密麻麻地嚙咬、鑽動……
      他再次抬頭仰望。這麼大的氣球,綁在這麼高的地方,他一個人不行。
      所以……只能向張家漢尋求支援了。
      這樣他就會清醒了吧。有了這個氣球,他也能、好好地回覆班班──二姐說的,既然喜歡她,就要好好對待,她才會喜歡你,不是嗎?
      張家漢本就是屬於天堂的人,會誤入歧途是他的錯。為了矯正這個錯誤,還帶走了他的陽光,讓他被烏雲陣雨籠罩。
      這是他應負的責任。
      他必須讓全世界知道,他愛班班,尤其是張家漢。
      王柏德轉身離開空地,手錶的數字告訴他已過午夜,左方的街燈壞了兩盞,只有一盞微弱地照亮了路,像一條黑暗的長廊向他延伸。
      這條路彷彿走過。曾經,他跟張家漢吃過傻瓜麵後,並肩走這樣的路到他家,聽張家漢說燈老是不修好,媽媽晚上經過聽到腳步聲就會緊張。
      他還記得那天晚上就一起睡在床上,不知道第幾次想著:如果能一直這樣就好了。
      他轉身,走往另一條照明清楚的路。
      街道上幽靜猶如冥界,只有他一個人。
      但他知道那條路他不會走。張家漢也不會來。
      螞蟻的嚙咬還沒有停。但離天亮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是嗎?
      所以沒有關係。
      天亮了,就沒有關係了。
      王柏德搖搖晃晃地走,累了的時候,就允許自己閉一下眼睛,才慢慢走回那個沒有人的家。
      「張家漢,」
      「張家漢……」
      「張家漢!」
      張家漢低著頭沒有看他,神情悒鬱,像也是一夜沒睡。他則有點緊張,只能自顧自地說:
      「昨天Call我幹麼啦?急著用車喔?」
      張家漢還是不說話,注意到他的轉身迴避,王柏德也就順勢坐到他身邊的座位,繼續絮絮叨叨:
      「昨天我就跟班班出去啊,機子沒有帶出門,吼,回去就很晚了,咳嗯,怕你睡了嘛,所以我就……」
      「我有話想跟你說。」
      終於回話了,雖然還是不看他,不過這樣正好,他可以維持平常的態度笑著說話:
      「好──晚上說?喔。誒,跟你說喔,半夜跟我去一個地方,需要你支援!」
      全都如他所預料,張家漢沒有拒絕他,而今天斷斷續續的,下了幾乎整天的雨,好不容易找到雨停的空檔,張家漢隨著他的引導,載他來到豎著看板、飄揚氣球的空地。因為天候不佳加上半夜,周圍無人,讓他既放心,卻又更加緊張。還好滿地泥濘難行,以及張家漢不知道他想做什麼的疑惑,為他爭取了時間,直到他爬上看板,試著把繩結一一解開,才暫時鬆了一口氣。繩結異常牢固,濕透之後更是密纏膠連,張家漢怕他摔下來,一句話也不吭,讓他更能專注於這項工作。好不容易全都解開,他使力把氣球往下拉,張家漢幫忙出力,確定他安全才開口:
      「你偷這個幹麼啦!」
      「我要做一件大事,你先不要問啦!」
      對,不要問,什麼都不要說。
      「Birdy!」
      「幹麼?」糟糕,他還以為這是最安全的距離……
      「其實,我今天是想告訴你……」
      他用盡全力,順勢把氣球拉了下來,「喔呼──你看這個大氣球!喔──喝啊──」
      順利取下氣球、帶到車上的過程,只要察覺張家漢想要開口,王柏德就出聲打斷,不是道謝,就是告訴他氣球的狀況,提議該怎麼騎會比較穩。張家漢向來不是衝動的人,幾次以後也就靜默了下來,最後他們滿腿泥巴重新坐上張家漢的摩托車,由他拉著氣球,沿著無人的街道騎回宿舍。氣球連同風的重量把他往後拖,他則拚命拉著氣球,像是隻身在跟什麼看不見的敵人對抗。
      沒有張家漢,這個任務不會那麼順利。想到這裡,王柏德忍不住笑了起來,放聲大吼:
      「喔吼──啊──合作無間!」
      這是最後一次了。
      最後一次讓他載,最後一次請他支援,最後一次依賴他的陪伴。
      又下雨了,下得好大,不一會就把他們全都打濕,張家漢加快了車速,他從背後能看到他雖被雨打得曲起脖子,卻撐直了背為他擋雨。
      那一瞬間,他有一個衝動──放掉氣球,像以前那樣張開手臂去擁抱他。
      但氣球太沉重了,他終究沒有這麼做。
      有了這個氣球,張家漢的晚安,就不會被發現了吧。
      要下雨,就要下大一點。
      張家漢總是陪他,總是跟他在一起,才會因為一時拉開距離而放不下,進而對這份感情產生錯覺。只要自己不再需要他,徹底停止這樣過份親密的往來,他習慣了、輕鬆了,久而久之就會想通了。
      他會知道他的晚安是多麼荒謬、多麼糊塗,然後把它遺忘、抹去。
      只要雨停了,張家漢就不會再迷惘,一定會重返天堂,找回他的陽光。
      想到這裡,他笑了,習慣性地唱起那首沒唱完的歌:
      「我們的世界,並不像你說的真有那麼壞,你又何必感慨……」
      雨愈下愈大,從臉上流下來的雨水冰涼又濕熱,留在唇上既澀又鹹。
      只要自己記得就好。
      在張家漢與沉默的協助下,他安置好了氣球,而且順利回到宿舍,沖過澡後爬到床上。
      以為今晚也會睡不著──他怕做夢,更怕閉上眼睛,張開就到了天亮。
      但連續幾日的失眠,在今天累積到了極限。王柏德閉上眼睛前,還想著明天怎麼完成最後一項任務,意識沉沒最後一刻的念頭是:
      張家漢,晚安。
      對不起。
    (完)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