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6-03|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昇歌情事|安安靜靜唱六四

每年的六月,在中國的日曆比其他地區少了一天,雖然存在,但被忽視,被隱藏,被掩埋消失。我們都知道這是哪一天,發生在1989年6月4日的北京天安門廣場鎮壓與屠殺事件,鮮明地劃開了中國歷史的斷層,也注定結成了當代中國歷史裡,永遠難以真正消失的疤痕。
今天的中國,「六四」與一系列名詞,成了真正的敏感詞,難以言說卻又如芒刺在背。曾經以香港為核心,年復一年舉辦紀念六四事件的活動,如今也隨著一國兩制的瓦解,香港再也沒有公開紀念的可能性。而臺灣,則成為華人世界唯一仍能自由談論、紀念六四的國家。
回想臺灣歌壇,曾經在國民黨反共教育之下,培養了大批具有反共思想的愛國藝人,當1989年北京學潮動盪之際,就集結了台港多數歌手,共同演唱了最具代表性的聲援學運歌曲〈歷史的傷口〉,經歷過那段歷史的臺灣人,絕大多數都能朗朗上口。但隨著兩岸局勢改變,人民幣高於一切,如今還記得、還願意唱這首歌的歌手,幾乎不復存在了,毋寧是最大的「歷史的嘲諷」。
陳昇當年並不在〈歷史的傷口〉歌手群之中,可能他根本算不上是個「咖」,也可能有其他因素。但在陳昇往後的專輯,不斷可以聽到他對中國的複雜情緒:嚮往、靠近、嘲諷、批判,說他是「唱中國」最多的臺灣歌手,應該可以成立。但,「六四」這個中國最大的敏感詞,陳昇如何詮釋呢?
應該說,陳昇怎麼可能放過這個議題。1989年事件發生時,他人就在中國,用他的說法,當時是「屁滾尿流逃回台灣」,曾經深刻體會過的事,或許決定了他此生看待中國的方式。在他歷年專輯中,相關的創作不曾間斷,只是用著或明或暗的方式表現著。
最鮮明標示的一首歌,來自2005年《魚說》專輯裡的〈1989〉,對的,從歌名開始,到歌詞裡不斷出現的各種意象,都不迴避地表示這是一首紀念六四事件的歌曲:
搖呀搖 你無知的小次佬 69我知道 89我早已忘了 我是如此愛著你 儘管心中也知道沒有明天 聞起來像花露水 是89那一年
搖呀搖 你青春的小次佬 天安門我知道 但客人已忘了 我是如此的愛著你 懷著社會主義的憂鬱 該分離該相聚 我也沒有主意
〈1989〉這首歌,以tango旋律為基調,爵士鼓貫穿全首歌,也創造出一種俏皮戲謔的情緒,回頭看歌詞,也確實是這樣的情調,充滿辛辣直接又模糊曖昧的意象,「69我知道,89我早已忘了」,諷刺人們縱情於酒色慾望,把歷史傷痛拋諸腦後;「聞起來像花露水,是89那年」,那一年的記憶已經遙遠又模糊,像古早的花露水那般陳舊,卻又嗆辣刺鼻。
整首歌,陳昇都以「我」來敘述,卻又是一種旁觀者的姿態,彷彿外來的「我」去刺探「你」的不堪往事,也要戲弄一下全然背叛初衷的「你」。整首歌最「危險」的一句,是中間的「天安門我知道,但客人已忘了」,天安門依舊是今日的北京地標,但客人,到訪此地的中國人,早已忘了曾經發生在這裡的事。
或者我們可以「誤聽」陳昇那不太標準的華語,彷彿聽到了「天安門我知道,坦克人已忘了」,那麼這句意思就更赤裸直率了,令人想起6月5日廣場清空之後出現的那位隻身阻擋坦克車的男子。你是忘記了,還是害怕想起來?陳昇用這首歌,讓我們不至於忘記六四這整個事件。
另外有兩首歌,則是用比較隱諱曲折的方式,唱著天安門廣場的故事。1994年,距離六四才5年的時間,陳昇在《風箏》專輯最後收錄了〈孩子的鞋〉,看似普通的歌詞裡,埋藏了他對六四事件的心情:
我有一隻鞋 遺落在離家的路 母親你是否看見 孩子他來不及撿 走了許多路 看不見有情的臉 母親你是否聽見 夜空裡哭泣聲音
天上的神你是否聽得見 孩子想在草原上飛 飛到母親溫暖的懷抱中 吻她火熱的淚痕
這是一首曲調悠揚的小品歌曲,裡面只有出現幾個簡單的意象:孩子、遺落的鞋、母親、哭泣。乍看之下很難組合出什麼畫面,但其實陳昇是用了曲折的比喻手法,描述天安門廣場上的青年學子們,以及那些哭泣著的「天安門母親」,遺落的鞋象徵廣場夜晚奔逃而失落的理想與青春,而母親則是承載著那些殞落生命的悲痛,也暗喻著持續不熄滅的理想火苗。在間奏裡,眾人嗓音低吟、引吭清呼,雖只是一段穿插的哼唱,令人鮮明地聯想起在廣場上亡命奔逃的吶喊。
歌曲最後那段「孩子想在草原上飛」,是一種抽象化的描寫,在事件中犧牲生命的青年,或許只是想在自由奔放的世界中恣意飛翔,而非獨裁者眼中的暴亂份子。〈孩子的鞋〉中,就是一種將歷史事件純淨化、理想化的手法,搭配客串演唱的劉若英稚嫩的嗓音,格外顯出歌曲本身要傳達的悲憫心情。
2015年收錄在《是否,你還記得》專輯裡的歌曲〈風見雞〉,則更像是一種「後六四」的心情陳述,用以見證中國人們在事件發生後,迅速遺忘與快速隨波逐流的狀態,陳昇並且反問自己,是否真要這樣鮮明地記憶?
曾經有過的懷疑 你不要再提起 我異鄉人的身影漸漸的清晰 母親為我買了一張單程的車票 但是我嚮往的風兒往哪裡吹 也許我應該相信風中的殘語 母親在革命的激情裡被狂人綁架而去 突然發覺自己已不再哭泣 除了思念如今我已一無所有
這首歌一如前首〈孩子的鞋〉,是以濃厚的抒情曲調和自我省思為主旋律的歌,乍聽之下不會有過度聯想,但因為歌詞裡反覆出現著相似的詞彙:母親、風、記憶,因而令人產生更多想像。
〈風見雞〉揉雜了時代的訊息、陳昇個人歷經歲月的感觸,以及許多潛藏的意念,使歌曲成為難以解讀的創作,正如專輯文案裡所指向的,「隨著季節的風吹著,去吸金、去冒險、去為自己人生賭注,隨著一年又一年的季節與人們來去,始終在這裡的陳昇,將這樣的感傷逐漸累積在他的創作中,化作我們的鄉愁。」這首歌或許是作為陳昇創作生涯的感慨心聲,但感傷所為而來呢?其實,正是前面所說的,當年義憤填膺地抗議中國政權,如今卻一窩蜂地去「內地」賺錢,迎合當權者的口味,早已將當年的信念拋在腦後。
歌詞裡唱著「母親為我買了一張單程的車票 但是我嚮往的風兒往哪裡吹」,正如Bob Dylan的那首名曲,風兒不知往哪裡吹,而飄散在風中的答案當然就找尋不到;「風裡有西方的誘惑 淹沒了許多 年輕的時候 我們曾經有過的許諾」,令人想起羅大佑早年唱著《亞細亞的孤兒》裡的批判精神,如今都蕩然無存,只徒留商業利益的追逐。而這句「母親在革命的激情裡被狂人綁架而去」,就回想起前面所說的天安門母親,早已被當權者禁錮了聲音與自由,只能在暗夜裡哭泣祈禱。
因此,〈風見雞〉是以一種後六四的心情與姿態,狠狠地反思自己與這世界的變化,是不是早已遺忘了那年的壯志,以及廣場上青年們追求的理想抱負?這些永遠也不會有答案的追問,陳昇或許同樣找不到答案,只能卑微地在歌裡寫著,「如果有那麼一天 我隨著信念死去 讓我躺在微風徐徐金色的草原」,這草原是否和〈孩子的鞋〉裡孩子想飛翔的草原,是同樣的一片呢?那樣的祥和世界,還會再次存在嗎?答案,恐怕是非常明顯的了。
在臺灣,其實人們早已逐漸遺忘了六四事件,或者質疑臺灣人為什麼需要紀念六四。當然,在「天然獨」世代的今天,我們或許無須追究歷史責任或還原真相,但如此巨大的歷史傷痛仍應時刻銘記在臺灣人心中,畢竟獨裁政權仍然存在,並且對我們臺灣產生巨大威脅,記取歷史教訓永遠是必要的,況且他曾對陳昇一代的創作者產聲如此巨大的影響,我們又怎能不認真看待呢?陳昇持續不斷地對中國產生濃厚情感,並對中國政權發出嘲諷與批判,相信也是來自對中國持之以恒的關懷而來。
六四天安門事件已經32年了(1989-2021),歷史真相一日沒有還原,責任一天沒有追究,即使是臺灣人如你我,仍將應該持續關注,並且時刻永誌在心。
天安門廣場,2006年。作者自攝。
天安門廣場,2006年。作者自攝。
後記:對六四事件中的主要人物之二:王丹與吾爾開希,陳昇也創作了屬於他們的專屬歌曲,或許日後可以一一向大家介紹,這些歌曲既是六四紀念的延伸,也是陳昇對「人」的終極關懷,跳脫了歷史事件的大敘述,而聚焦於個人情感的描寫,歌曲令人動容,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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