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社會裡,「統獨」相關的議題往往是敏感且難解的,這個詞彙涉及了兩種不同的政治立場,也指向這座島嶼未來的集體命運。統一或獨立,意味著台灣是否要與中國統合為一個國家,或是各自獨立發展。從地理的角度上,用以區隔的便是那道洶湧的臺灣海峽了。
但其實回顧台灣歷史,統獨爭論其實是晚近30年不到才真正成為議題的,在此之前,被海峽分隔了40年的台海兩端,是幾乎斷絕所有往來與音訊的冷戰局面,「統獨是假議題」,在島內,被區分的是「本省人」與「外省人」這樣的身份差異。而外省人,往往被視為與權貴、知識份子、統治菁英等形象劃上等號,卻容易忽略有為數龐大的底層階級外省人,就在你我身邊。這類人們,我們通常稱之為「老芋仔」,或者「老兵」。
作家張拓蕪在《代馬輸卒手記》的一系列作品中,為眾多的底層老兵刻畫永恆的時代形象,可說是老兵文學的代表。陳昇的前期作品中,也有幾首以小人物形象來描寫的老兵身影,作為一系列的作品,有著相近的表現手法與關懷視角,分別是:〈溫柔的迪化街〉、〈老爹的故事〉、〈爸爸的年代〉,我姑且稱之為「老兵三部曲」。
打字模的老人 帶著安詳的顏容
不斷的提起老上海的種種
1949年我離開了那兒 以為馬上就可以回家
現在我存了不少錢 等待著起程返鄉
可是 兒子在年初輾轉地捎來消息說 母親已經入土安葬.......
希望老人家您要撐著 撐著等待40年來的初會
驕傲的迪化街 再也抵擋不住滿天的雨點
這首〈溫柔的迪化街〉,其實是一首陳昇用口白來說的故事,搭配上同專輯〈愛慾之潮來襲時〉的背景音樂,以柔和緩慢的語調代替敘事者說話。來自上海的老人,在1949年隨著政府來到台灣,滿懷希望可以回家,卻在台北一待就是40年,等到可以動身返鄉的前一刻,收到母親入土安葬的消息。最後,歌詞用「抵擋不住滿天的雨點」這個意象,將悲傷場面予以轉場,並悄然而止。
這首歌發表於1989年的《放肆的情人》,那是個「老兵返鄉」終於來臨的時代,許多已漸老邁的外省移民,總算可以跨越海峽回鄉探親,然而長時間的分隔,各種人倫悲劇也時有所聞,這首〈溫柔的迪化街〉,正是描寫這類時代悲劇的無奈故事,沒有太多情緒渲染,或是激昂的政治控訴,所有命運的悲與苦,都只能默默承受。
另一首相近主題的〈老爹的故事〉,則以比較輕柔的曲調,娓娓道出老兵的落寞身影:
門口掃地的老爹 杵著酒瓶想從前 說著永遠都說不好的台灣話
他說老弟你吃飽了沒 沒事陪我聊聊天
張著嘴巴 眼眶裡面含住眼淚對我說
以前的我帶兵最英勇 別當我是抹布的英雄
好不好 哪天你來聽我把故事說完 好不好 好不好
歌裡共有二位老兵的身影,在歌裡都被稱為溫柔地喚做「老爹」。他們二位,一個應該是在大廈當管理員,一個則可能是學校或工廠的大門守衛(或校工),都是常見的低端工作者,而他們也都有著相似的個性:愛談話、老想著往事,偶爾抱怨現在的年輕人種種.....是啊,像極了以前那些我們常見的老兵樣貌,做著收入低微的雜工,嘮叨卻勤勞,當話匣子開啟,那些年輕時的當年勇,一日一日反覆地回味著。
歌詞最後,唱著「我把我的歲月都虛擲蹉跎」,這句歌詞隨著音樂淡出,卻衝擊著聽者的思緒。沒有人願意被命運擺弄而虛擲青春,如果帶兵最英勇,誰願意當抹布的英雄呢?這一代老兵,就在兩岸治現實的荒謬之下被犧牲、虛擲了歲月。
最後這首〈爸爸的年代〉,是將近700字的敘事長歌,從一對父子之間的矛盾,放大成為兩個世代的矛盾。也因此,歌裡共採用了三個視角,分別是旁觀者、爸爸(老兵)與阿文(第二代),通過這三個輪番上陣的口吻,交織出近似對話的格局:
朦朧的街燈 阿文站在路口卻不知道是否該回家…是否該回家
也許應該播個電話隨便找個朋友 聊聊自己生活的貧乏
阿文你別無奈 爸爸他睡了嗎
感覺有一點罪惡 卻不知道將自己往哪裡擺 過去的故事聽來其實叫人覺得不奈
我老子有他自己的時代 老故事又不能不理不睬 而我的明天永遠都不夠精彩
他又說 我在一個泥濘的壕溝裡望著自己的兄弟
他叫著:「你不要離開…不要離開…不要離開」
他說老哥這一次我恐怕再也回不了遙遠的江南老家 江南的老家
秋天的黃河 月色那樣美
上述三段是連貫唱下來的鋪陳,第一段以旁觀者角度,表現出阿文不想回家的困頓,可以想見是父子衝突造成的生活壓力。第二段切換成阿文的獨白,延續前一段那種父子尷尬的矛盾,爸爸永遠都將自己過去轟轟烈烈的故事,拿來對比阿文的生活安逸與未經世面。對,這位嘮叨而活在過去的爸爸,差不多就是前一首〈老爹的故事〉裡那些老爹的樣貌。相比之下,「我的明天永遠都不夠精彩」,其實是一句沈痛的自我否定。
到了第三段,不但切換成爸爸的口吻,時空場景也回到某個國共內戰的中國戰場,同袍在戰場壕溝中與自己生離死別,臨終前說著「再也回不了遙遠的江南老家」,然而永別家鄉的又豈止是犧牲的戰友,倖存著的人被時代巨浪沖上了島嶼台灣,也就此告別了故鄉的月色與親人。很顯然地,這是關於走過戰亂一代的,屬於「老爹們」的慘痛記憶,也是阿文等在台灣出生的第二代,永遠無法理解的過去。
雖然在〈爸爸的年代〉裡,父子衝突看似來自於無法互相理解和接納,但其實都明白心中存著對彼此的愛,那些衝突與矛盾,是一道橫亙在彼此間的世代鴻溝,難以跨越。然而歌詞來到最後,陳昇仍為父子矛盾找到和解的結局:
溫暖的南風 風中飄著稻香 依稀還有軍樂聲飛揚
阿文的爸爸躺在他的懷中 孩子問說:「爺爺他睡了嗎」
安心的睡了吧…爸爸我已經長大
有些事難遺忘 爸爸我答應你 我們不再讓孩子憂傷
年邁的爸爸最終「躺在他的懷中」,結束了他動盪而無奈的一生,這時第三代的孫子只是問著「爺爺他睡了嗎?」象徵著老兵在安詳而幸福的歲月中離開人世。但老兵的故事並不將隨之結束,更加成熟的阿文不再排斥那些屬於爸爸的遙遠故事,更積極地說,「爸爸我答應你 我們不再讓孩子憂傷」這一句,是整首歌的企圖,阿文決心不再讓孩子(孫子)經歷那些爸爸(爺爺)走過的動盪歲月,那些表面上看來悲壯動人的過往故事,其實正是荒謬愚蠢的戰爭與政治對峙,只有盡力避免戰亂,爸爸的憂傷就不會降臨在下一代身上。
戰爭帶來的骨肉分離與蹉跎歲月,是老兵一代人共同的命運寫照,陳昇藉由「老兵三部曲」,從小人物個體的位階出發,試圖刻畫這些老兵的落寞身影,既是記錄了大時代的悲劇,也從中表現出他的人道主義關懷,和隱微卻明確的終極反戰精神。描繪個人容易,但以小窺大地表現一整個時代,卻不見得能輕易處理,必須懷抱著真正的同情與寬容,才能夠跳脫對特定意識形態的批判,將焦點回到這些老兵的處境及其時代困境之上。
「老兵三部曲」表現出陳昇對老兵議題的關注,並以聆聽者的姿態為他們記錄下身影,並持續成為他日後音樂創作的表現主題之一。2017年出版的專輯《南機場人》,更是直接以此為專輯命題,用十首歌寫下屬於幾代外省人的集體臉譜,其細膩與深刻程度不禁令人讚嘆,值得關心此一題材的人加以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