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體修復師

我和老張是在三年前，因為一場震驚全國的交通意外而認識的。

那一年，和我們葬儀社長期配合的遺體修復師走了；而我們又急需人手協助，在同行的介紹下，老張來到了我們的辦公室。

老張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個憂鬱的紳士。他的頭髮花白，戴著厚重的粗框眼鏡，總是站著直挺挺的。他非常沉默寡言，只有在修復遺體時，會輕聲地和往生者說話。那些話大多是在安慰祂們，不要害怕，一路好走。

關於老張的故事，我也是輾轉從同事口中得知。他曾是某大企業的總經理，妻子在生下女兒不久便過世，僅剩他與愛女相依為命。在一次的家庭旅遊中，年幼的女兒不幸被酒駕的車輛撞上，當場死亡。據說老張始終忘不掉孩子支離破碎的畫面，連在夢裡都能聽見女兒哭喊著痛。後來，在專業的遺體修復師協助之下，女兒的身體得以恢復，能夠有尊嚴地走向另一個世界。

老張在女兒的頭七那天，夢見了她穿著生前最喜愛的洋裝，笑咪咪地和他告別。他看見久違的妻子，微笑著，牽起女兒逐漸走向遠方，心裡的缺憾也慢慢地被溫暖給填滿。隔天，他毅然決然辭去高薪工作，投入了遺體修復的領域。

或許是曾經痛失摯愛，老張特別能夠體會家屬的悲痛，也很懂得要如何調適。當面對失去理智的家屬無理取鬧時，老張從不憤怒或失控，他會拍拍對方的肩膀，和他們說自己的故事。接著，他會承諾，承諾自己一定會讓往生者有尊嚴地走。偶爾遇到情緒潰堤的親屬，他會讓對方好好地大哭一場。因為他曉得，忍住不哭是更加痛苦的懲罰。

也因此，家屬們對於老張，只有滿滿的感謝。在事過境遷後，許多人都還會和老張聯繫，謝謝他當時的鼓勵與協助，讓他們得以走過人生的低谷。

而老張總是謙虛地說，這都是應該的。

而我們怎麼也沒料到，與老張的緣分竟如此短暫。就在昨天，辦公室助理接到警方的電話，說老張被車給撞了，他身上有葬儀社的名片，因此通知我們。

我匆匆到了現場，才從目擊民眾的談話中拼湊出事件的樣貌。老張為了救一名跌倒在路中，爬不起來的女童，奮不顧身地衝了出去。雖然順利地將女童拋上安全島，但自己沒來得及閃過迎面而來的卡車。

老張的遺體已經被警方移到一旁，蓋上了白布。警方希望我們協助確認死者的身分。白布掀起，我看見老張的身體布滿傷痕、千瘡百孔，但頭顱卻奇蹟式地沒留下什麼傷口。

我相信車禍當下的撞擊鐵定是痛徹心扉，但老張的臉上卻掛著微笑。或許是他將路倒的女孩投射成了當年無法拯救的女兒，也或許是，做了那麼多次的遺體修補，終於有一次，他可以拯救一條生命，讓這孩子得以順利長大成人，體會人生。

我在心裡默默地替老張助念，我相信他已經到了更好的地方，得以和妻女團圓。

「不要害怕，一路好走......你的善行，大家會永遠感念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