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6-21|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小說〕|鳥

「(不許妳們發出任何聲音!不許妳們打開或關上木板套窗!不許妳們呼吸!)」川端康成如是寫道。
聲音穿透一切。芬之懊惱,中午時份為何會傳來這樣吵鬧的鳥鳴?陽光照在半邊床上,躺著的她側著頭望向外面。
好像一切都要被刺傷。鳥叫已經爬進她的房間,來來回回的遊逛,好像帶刺的球。她手上握著一隻玩偶,比剛生的嬰兒要大,她把它拋到窗那邊,頓時「咚」一聲悶響。
芬之想像一個庭園,日夜都是鳥鳴,那裏沒有太陽,周圍都陰森可怕。在暗的四周中間有一座小池,水面靜止不動,有枯葉浮在上方。如果有甚麼能發出悶響一聲,就是有鳥兒的屍體掉進裏面,迅速被吞進去。
因此,鳥鳴比悶響更叫人愉快,這是無庸置疑的事。彷彿哪種哀傷的事,如果在漫天鳥鳴下述說,也頓時變得明亮。
天國是否明亮至極?芬之想到。例如亮得眼睛都睜不開,那又會怎樣?她突然感到懼怕,也許快要流下淚來。
於是,她不再去做奇怪的幻想,鳥鳴便又再清晰過來。她記起昨天的事。如果用鳥的聲音咆哮:「節哀!節哀!」應該能把把各式各樣的妖魔都趕走。
「但不是甚麼大事。」她說。這一段時間這想法確實佔據了她的心。昨日便是一個明顯的例子。在說出「但也不是甚麼大事,犯不著這樣吧」那刻,她還特別在意臉上的表達,刻意保持著冷酷的嘴臉。並不是代表她在假裝甚麼,只是那刻的意識變得強烈,還知道自己心跳加快了。
「你這是甚麼女人?惡毒的女人……」丈夫的母親很快就失控,他沒有反應。
「哪有這樣毫無心肝的人?犧牲了……那是你自己的孩子!」
「好了,好了。」丈夫說,彷彿心虛了。
芬之還是坐著。
但坐著不是安逸的。好像在爭吵聲中肚子內又隱隱作痛,像又有金屬的枝條伸進她體內,掏出一些東西來。
她常常猜想丈夫是否知道她把孩子打掉的真正原因。當然周圍的人都認定是她的自私,但丈夫可是當時人──而且是雙重的,她笑──會否有愧於心,順理成章地把這事和那女人的事連在一起?就如那刻他聽到自己母親的責怪,盡力克制著她,好像自己也不敢聽到那些話一樣。
因為丈夫的外遇而一時意氣,把孩子殺死,向別人鞠躬道歉的應是誰?誰又會更害怕在夜裏聽到微弱的哭聲?芬之笑,自己的孩子大概連個像樣的嘴也沒有吧。
昨天丈夫沒有回家,大概是要陪母親一起生芬之的氣吧。其實就算是去了情婦那裏也沒有甚麼大驚小怪的。
他在黃昏時回來,生硬的裝作一切如常,但又是心虛,芬之感到他好像變得特別溫柔,心想也許是顧累到昨日母親的苛責。
他越善良,芬之就越討厭他。有時她寧願丈夫像那些壞透的男人一樣,對她呼喝或責怪;但現實上他只是一個徹頭徹尾地懦弱的人,這不斷激起她心底裏的憎惡。
他就好像是塞了海綿的死亡。芬之永遠記得她母親去世後,被塞進一個密封的膠製透明袋中,放在醫院一個冰冷的房間裏。那時她看見她,皮膚當然已經變得暗淡,但那一張嘴張得很大,就像還是在努力呼吸著一樣。看著她變小了的身體,一動也不動,芬之無法不感到死亡幾乎沒有深度,形狀十分扁平。而丈夫,壓根就是一個扁平的人,外面披著絨毛。
「唔,我去洗澡,」或是「唔,我下樓了。」都沒有深度、沒有弧度,是平面的一句無意義的話。
考慮到芬之的身體狀況,這段時間都是丈夫去買東西回家吃。在飯桌上,他不敢問她昨晚的事,低著頭吃飯,電視開著。
「我昨晚沒有吃飯。」芬之冷冷地說。
「嗯……」他顯得不知所措。「中午呢?」
芬之想了一想。「也沒有。」
「你可以自己煮些東西吃啊,為甚麼……」他止住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為甚麼要這樣說。這是對他的挑戰嗎?嘗試挑起和他的矛盾?抑或是,她想透過挑釁,使丈夫露出現在這種慌張的神色,好讓自己再討厭他一些?
「我昨晚去了老家……你也知道……」他又停住。
「嗯。」便沒有人再說話。
也許是腸胃承受不住突然的進食,在丈夫下去散步後,芬之開始感到不適,心情也隨之變得敏感起來。
她伏在桌上哭。收音機在播著,她對周圍的一切都生厭了,所有事情都在測試她的忍耐力,圍著看她何時會倒下。好了,我們來聽──她轉身用力把收音機關掉,像是對寧靜的一個反向的示威。
這時,一隻小鳥飛到房外的冷氣機上,叫了兩聲。
沉默被打破的那刻,她整個人跳了起來,但立即鳥又停止了。她在原地緊繃的期待著,然後鳥又叫了兩次。
「住口!」她用力敲打冷氣機。鳥兒似乎一點感覺也沒有,繼續間斷的小叫聲。
「住口……住口!」她看見櫃子上有不知何時放著的螺絲批,隨手拿起了,鑿向冷氣機的膠面。白色的粉末立即飄下。
「靜止!一切都住口……」她想,直至白色的膠面已經變得破爛,她才意識到鳥叫好像早已停止。
她又等了一會,還是沒有聲音。她頓時失重般坐下。
水花一滴一滴打在身上時,芬之聽到有人叫她。
「芬!」然後有敲門的聲音。
她沒有回應。
「芬!」
他看見了吧,那被殘害的冷氣機,以及一堆的碎屑。光是想到要和丈夫解釋,然後又需要忍受他的安撫,她就後悔。
「芬!」
「住口!」話被她硬硬吞下,那本應是像鳥兒一樣,壓倒一切的叫聲。「節哀!節哀!」「住口!」
她想到丈夫長出了鳥兒的嘴,在她之外喊著她的名字。一個又大又寬、滿佈坑紋的喙,像海鳥一樣,一張開,裏面甚麼都有……在樂園的陰暗處,他長了這樣的嘴,小孩都長了這樣的嘴……
在唱歌。「鳥兒在唱歌。」不是的嗎?她知道事情並沒有那麼壞,只是歌聲而已。病弱者臨終前發不出的呼救,是一種歌謠;水聲是一種歌謠;丈夫本身也是歌謠,歌聲是幽暗的,是鳥兒在唱。她想到一個沒有頭和身,只長著一張小嘴的混沌,不斷的唱著……
他好像走了。沒有了敲門和叫嚷,芬之聽著自己的心跳,出神的看著浴室的門。那一刻,她反而想趕快推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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