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淡的日子突然進入到三級警戒之後,許多習慣、工作與生活方式都瞬間改變了。沒有人知道會持續多久,在染病之前,是否還能順利平穩過日子?
原本滿滿的大提琴教學行程,暫時全部停止;但我卻不急於開始轉換線上教學,反而是先讓自己休息一週,來好好享受這段放空的日子。
這是個喘口氣、重新出發的好時機,平常的例行公事已經讓人成為了機器;這段休息時間,讓我重新回到「人」的本位:好好感受平常忽略的事物,好好吸收新的藝術作品,滋潤逐漸乾枯的內在。
在這充滿陰鬱以及狀況不明的日子裡,四周充滿緊張與壓抑氣氛,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蘇俄時期音樂作品;其中,我注意到了Mieczysław Weinberg(范貝爾格)所作的24首前奏曲。
這套作品險成滄海遺珠之憾
不知道為什麼,著名的前奏曲,大多寫給鋼琴,而且一定是24首為一套。
像是蕭邦的Op.28,或是德布西的24首各自附有標題的前奏曲,又或是蕭斯塔高維奇的24首前奏曲。我想或多或少,都受到巴哈的十二平均律影響,要把每個大小調都寫上一首,剛好就是24首;而德布西則不在乎這個規範,他的每首前奏曲基本上就是一首詩的獨立體現。
然而,波蘭裔的作曲家Mieczysław Weinberg(范貝爾格)所作的24首前奏曲,則乾脆不寫給鋼琴,而是讓大提琴演奏:
這套作品在現代仍然較少人提及,就連錄音版本也不多。我會注意到這套作品,反而還是因為小提琴大師Gidon Kremer改編成全套小提琴獨奏版,並且錄製專輯後,才知道原來有這樣的作品。更不用說,這套作品是Weinberg獻給二十世紀俄國最偉大大提琴大師羅斯托波維奇(Rostropovich)的作品,卻未見大師錄製這套作品,甚為可惜!
多次生死交關,參雜生命各種嘲諷與陰鬱片段
Weinberg(范貝爾格)是波蘭猶太人,全家都死於納粹的毒手,而他倖存下來,逃到蘇聯。但終究是從一個鐵幕逃到另一個鐵幕,在蘇聯的重要生涯時期,除了作品也受到政府的監督,還因為史達林的反猶太人行動而受到牽連。
在蘇聯時期最重要的,就是Weinberg結識了大他十三歲的重要作曲家:蕭斯塔高維奇(Dmitri Shostakovich)。兩人在音樂上互相欣賞,更因為在政治上屢受打壓,而成了同病相憐的知己。在Weinberg被反猶太行動而遭禁錮時,蕭斯塔高維奇還為了他向高層寫信求情,其交情可見一斑。
在Weinberg的大提琴前奏曲第21號當中,我們可以聽到兩個鮮明的段落,而這些段落選自蕭斯塔高維奇的大提琴協奏曲第一號第一樂章的素材,以及大提琴奏鳴曲第四樂章的素材。這兩套令人讚嘆的作品,最重要的動機到了Weinberg之手,竟然還能夠組成一個渾然天成的樂章,令人折服!
堪稱當代大提琴演奏語法工具書
Weinberg最厲害的地方在於,他的作品不見得有明顯的和聲架構或調性,卻能藉由極具特色的音型或旋律線來展現敘事性;而某些詼諧性的節奏,又與蕭斯塔高維奇的作品相似,例如前奏曲第3號,高音的拉弓就像是魔鬼來敲門,而低音的撥弦就像是蕭斯塔高維奇的弦樂四重奏作品那樣,塑造了詭異不安的氛圍。
而前奏曲第5號,在緩慢的掙扎中竟然聽到了舒曼的大提琴協奏曲第一主題,原本是具有壯烈性格的開場,在這裡卻變成了不斷被質問、受壓抑、自我懷疑的批判。
最能啟發視覺想像的,我認為是前奏曲第10號,五拍子的連續衝撞,似乎用來搭配現代舞蹈也很合適。這首當中,我們彷彿看到了一個孤獨的舞者,不斷地原地彈跳,用頭四處撞壁,卻永遠也逃不出這牢籠。
24首前奏曲,每首都有獨特的語法,而這些語法,儼然已經成為了最完整的當代大提琴作品的參考書,無論是奏鳴曲、協奏曲,或是無伴奏作品,或多或少能看到Weinberg的影響。
如果用文學來比喻,我認為Weinberg的24首前奏曲,讓人聯想到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讓人想像那是在一個陰暗、潮濕、寒冷的環境下堅忍地活著,無法對人生所遭遇事物釋懷,最後用恐懼、懷疑、偏激與嘲諷的眼光看著世界。
在我購買樂譜練習了幾個篇章後,在兩個多月後的今天,疫情趨勢似乎緩和下來,原先的鶴唳風聲氣氛也煙消雲散,大多數的人都逐漸回到正常生活。而我也順利地將許多課程轉換成線上教學,認識了更多平時不可能接觸的遠距學生,生活又再度被工作填滿了。
現在一切又忙碌了起來,然而兩個多月的居家工作與生活,讓我更愛窗外透進來的陽光,遠甚於在戶外奔波所忍受的烈日。課程的空檔,我持續鑽研、練習這套作品,似乎它已成為這段日子的註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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