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31|閱讀時間 ‧ 約 14 分鐘

克里斯的眼淚

克里斯很餓,他已經三天沒有吃飯。才是十歲孩子的他,住在這座富裕城市最陰暗的角落,這裡是黑暗犯罪貧窮盛行的小莊園。
莊園里有一些花朵,可是終年垂著頭,住在花裡的仙子早已離家出走,去了城南那塊最溫暖和煦的大地,那裡有許多不同種類的花,住着許多活潑可愛的仙子,還有很多可愛的小動物與之陪伴。那是一個欣欣向榮的天堂。
富人通常也住在那裡。
百合花、玫瑰花、鴛尾花、薔薇,甚至是遍地爬行的牽牛,它們總是唧唧喳喳交談個沒完,小鳥、松鼠和兔子總結伴而行,一同遊賞經過的小公子小公主,色彩繽紛的裙襬,香氣漫漫的男孩女孩在這兒玩耍,歡聲笑語,一片歡樂。
克里斯卻從來愁眉苦臉,捏著補丁的褲子,從那座被人隔離起來的小莊園偷溜出來,躲在一叢白薔薇中滿臉欣羨的看著。他渾身又髒又臭,小臉蛋上黑的看不清原本的五官,頭髮打結卷曲黏著污泥,肚子癟的像隻死亡已久的青蛙。
他羨慕那些男孩女孩總是天真無邪無憂無慮的玩樂,並且還有可以填飽肚子的麵包可以吃。那些麵包一個就能抵上他母親作工一個月的報酬,如果他們能夠將沒吃完的麵包讓他帶回去小莊園就好了。
小莊園里除了日復一日作工的男人女人,剩下的就是體弱瘦小的孩子。他的母親每日每夜辛勤的織布,一針一線縫著富人們衣上的絲綢紋線,金色的銀色的多彩多姿的顏色絢麗的諷刺小莊園裡的暗無天地。
「真是的!這個孩子髒兮兮的,能不能離我遠一點?」清純的如早晨露水的白薔薇低低的抱怨,它旁邊的紅玫瑰也陰陽怪氣的擺動自己的枝頭,將自己渾身的刺貼上克里斯的手臂,風兒一來,尖刺就刺進他的皮膚,讓他痛的不得不連忙躲開,鑽出薔薇叢。
「哪裡來的髒小子!回去你該待的地方!」紅玫瑰鄙視的大聲嚷嚷,引來另一邊鴛尾的好奇。
「誰啊?」
「就那個小子,渾身又贓又臭,弄髒了我們的葉子了!」白薔薇和紅玫瑰用枝葉指指委屈的想哭的克里斯。
「哎!他不是那個小莊園的孩子!?」鴛尾訝異的喊。
「小莊園?哪個小莊園?我聽說東方有個跟我們這裡不相上下的大花園,可是那裡?」牽牛在地上抬抬頭,今天的天氣真好,它想讓自己開出更濃紫的花。
「才不是!那個小莊園裡的花早就都死了,連小草都不願意住在那裡,只有醜陋的蜥蝪和毒蛇才想住在那裡。」鴛尾就是從那裡過來的,它嫌棄那裡連空氣都不新鮮才搬來這裡的。
「哇!聽起來好糟!」
「快把他趕走!趕走!這裡不是他該來的地方!」紅玫瑰簡直受不了,它再一次甩甩頭,擺擺葉子,把想再次鑽進花叢的克里斯趕了出去。
「貧窮之地的人不配來這裡!」
「走!走開!」
克里斯受了皮肉傷,玫瑰刺的他滿手是傷,他不敢再看,只能灰溜溜的跑掉。這裡的花都欺負他,他覺得委屈,連看都不願意讓他看。
遑論一個吃剩的麵包。
從天堂走到地獄是他一生中最長遠的路程,而這路程中他受了不少白眼與奚落,路人身上乾乾淨淨,提著美好的食物,甚至手裡捧著一束美麗的花朵,對照他,他簡直就是不堪入目的一隻過街老鼠,灰撲撲的惹人厭的被人趕來趕去,最後只能躲進一條小巷子中,眼饞的看著對街一間麵包店。
那裡的麵包剛出爐,空氣中飄散著濃郁的香氣,奶油的甜味彷彿就在舌尖上跳躍,克里斯不由自主的咽了咽,嘴裡生津,他卻怎麼也碰不到香氣的來源。
他沒有錢,沒有資格打開那扇門,連靠近的勇氣都沒有,只能眼睜睜看著出入的客人一臉的滿足。
有個小女孩,綁著漂亮的小辮子,穿著白色的小裙子,一手牽著母親的手,一手還拿著麵包慢慢吃著。
克里斯就在巷子裡看著她們,一幅幸福溫暖的圖畫。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妹妹,那麼的瘦小,自從生下來就不斷生著病,半夜總是哭著醒來,他的母親也筋疲力盡,根本沒有多餘的錢給妹妹治病,只能任由她繼續孱弱下去。他的父親早去世了,家中剩下他一個男性,卻是個小孩子,打個工也被欺凌,做最骯髒的工作,最勞累的工作,最後掙來的不過是半塊沾了泥巴的麵包,還是發硬的那種。最後克里斯受不了,逃了出來。
聽說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美好,可是今日一見,他發現那些都是富人擁有的東西。
常常欺負他的某個大鬍子男人說的沒錯,富人才有享受的權利,而窮人只能辛苦的勞累工作,直到死亡的那一天。
腳下生了根,他愣愣的看著小女孩將麵包吃完,她的母親慈愛的拍拍她的裙子、用乾淨的帕子──那帕子可能還帶著清新的花香,替她擦擦花貓樣的小臉。
如果有一天,他也能帶著妹妹來吃個麵包,那不知道該有多好?
夜幕降臨,風起。克里斯挪動自己僵硬的身體,一步一步,步履蹣跚的回家。
蜥蝪爬過潮濕的泥土,毒蛇在凋零乾枯的樹枝上吐著舌信尋找獵物,這座小莊園是被神遺忘的角落,連泥裡三分的地方都充滿絕望,生長出的東西不是作物不是花朵,只是貧困人的恐懼。
希望早隨著風走了,這裡是連光都照不進的地方。
克里斯在莊園外面頓足許久,如同魔鬼居住之地的家園,看起來令人厭惡。然而這片泥沼卻不捨得少掉任何一個人,執著的要把克里斯也拉進去。
於是他還是緩慢的抬起腳步,進了深淵。
家中,他的母親那雙乾燥枯裂的雙手還在不停的織布,他的妹妹雙頰通紅,眼泛淚光的躺在一旁鋪著乾草的地面上,聲音細細小小的正和他們的母親說話。
「媽媽……我好痛……」
「乖,再忍忍,等媽媽把這裡做完就陪你。」他的母親雙眸低垂,口吻平淡的安撫她的女兒,卻一個眼神也沒給。
克里斯看著他的母親親手把一段漂亮的花邊蕾絲小心翼翼的縫上純白無暇的袖口,那尺寸大小看來是一位小女孩的,可是她自己的女兒卻生著重病在一旁垂淚,渴望一個即時且溫暖的擁抱。
克里斯霎時有點鼻酸,忽然領悟過來:這是他們以前、現在、未來的生活。
他的母親已被生活困住,連一絲絲的溫情都要被磨去了。他再也看不見她眼裡溫柔且充滿愛意的光芒,現在她的眼中只有可以換來溫飽的工作,然後日日夜夜的替一件又一件華美的衣裳鑲上光亮的寶石或是縫上如花朵般的裝飾。
克里斯一言不發的走到他的妹妹身旁,輕輕的安撫她。而她的母親連一眼都沒抬,繼續繁重的幾乎壓垮她肩膀的工作。
從後面看過去,克里斯能辨認出他的母親已經有些佝僂的背影,昏黃的燈火中,顯得蒼老無力。
「哥哥……我痛……餓……」妹妹的小手顫抖地抓著克里斯的手,氣若游絲,仿佛一個眨眼間就會斷了氣息。他的心狠狠的揪了起來,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媽媽……可以帶妹妹去看醫生嗎?」
「那得要多少錢!你們別吵,等我把手上的工作做完,就去隔壁借點退燒的草藥,一樣有效的。」
「妹妹已經很嚴重了,媽媽我求求你,帶妹妹去看醫生!要多少錢我都可以再去找一份工作的!」
「你再找一份工作?」他的母親終於抬起頭看他,眼中卻漸漸充滿怒氣,「是誰才逃了工的?要不是那胖子來家裡找人,我還不知道你偷偷逃跑了!」
「媽媽對不起!我以後不會了!可以先帶妹妹去看病嗎?」克里斯苦苦哀求,然而他的母親鐵了心,不為所動。她已經非常疲憊,心早就僵硬了,最後也只是借了草藥熬了碗湯給她的女兒,就躺在另一邊沉沉的睡去。因為明天只會有更多的工作要做。
克里斯看著不知是睡著還是昏迷的妹妹,眼淚終於掉了下來。可是他不敢出聲,怕吵醒媽媽和妹妹。他只能咬著自己髒兮兮的拳頭,尖銳的虎牙刺穿手指,温腥的鮮血汩汩而下,滴在透著濕冷的泥地上,浪費。
克里斯淚流滿面,悲哀幾乎衝破他的瘦弱的胸口,絕望像一塊厚重的黑布,即將窒息了他。
克里斯徹夜未眠,等到天亮之後,他又出了小莊園。
他忽然意識到,如果自己不做點什麼,妹妹可能就要死去了。
吃東西!妹妹得吃東西才行,吃了東西才有力氣養病。
他想到了那家麵包店,還有那個幸福的小女孩。
克里斯回到那家麵包店外,店還沒開,他心裡已經有個打算:如果那對母女再來買麵包的話,也許他可以央求對方分給他一個……喔不,只要半個,施捨給他半個麵包讓他帶回去給妹妹的話,他可以為對方做任何事!
他喝了幾口屋簷上滴下來的髒水,權當一整天的食糧,然後聚精會神的蹲守在麵包店對面的小巷子裡,像隻忠心耿耿的獵犬守護在主人身邊。
第一天,那對母女沒有出現,克里斯想,也許她們的麵包還沒吃完,等吃完了,她們就會再來。
第二天,她們還是沒來,克里斯想,要不要換目標乞求呢?也許那個看來瘦小的女人會有一副好心腸,能多給他一口?
但那女人的手中只有一個,她佝僂的身軀看來有些滄桑,面容也有點憔悴,他想起了他命苦的母親,於是他一步也沒動,目送那女人離去。
第三天,她們的麵包總該吃完了吧?可是還是沒來。已經夜深,遠處的狗吠不止,遠遠的傳來醉漢斥喝的罵聲,酒瓶的碎裂聲在靜夜中聽來渗人。克里斯往小巷裡躲了躲,因為那罵聲已經由遠而近,離他蹲守的小巷很近,他怕被打──醉漢通常把理智喝下肚,讓它溺死在一堆啤酒中,打撈之後連屍體都看不見的那種。他被某個胖子打過好幾次,甚至掉了一顆牙,但是他沒有哭也沒有回家告訴媽媽。
他很勇敢,自己一個人從那胖子的手中逃了出來。
第四天,那對母女終於出現了。克里斯高興極了,他興奮的等她們再次從麵包店抱著一袋麵包出來。那婦人臉上洋溢著慈愛,輕輕的拍拍女孩的頭,溫言軟語。克里斯一邊羨慕的看著她們,一邊慢慢的向她們走去。
「請問,您可以分半個麵包給我嗎?我妹妹生了好久的病,好幾天沒吃了,可不可以讓我帶一點麵包回去給我妹妹?」
婦人皺起眉頭,將小女孩攬到身後,「你是誰?沒禮貌的孩子,一上來就要人給吃的?」
「我、我來自小莊園,我身上沒有錢,所以……」克里斯臉上發紅,手腳侷促。「女士,拜托您!請你給我半個,不!沒半個也可以!只要一口!就給我一口麵包讓我帶回去給我妹妹吃!求求您!我實在沒有錢!」
克里斯嘶聲乞求,最後不禁跪倒在婦人的腳邊,趴在她腳邊的地面上不住的啜泣。
「我妹妹病好久了……我怕她死掉……家裡沒有錢給她治病,我只能求您給我一些麵包讓她吃口也好……拜託您!拜託您!」
小女孩這時叫了一聲她的母親,「媽媽,我們走吧!這個人好奇怪喔!」
童言童語的,本該是天真,卻直率的如此傷人。
「好好好,我們走吧。」婦女最後連一個目光也沒給克里斯,牽著小女孩,避之如蛇蠍般,繞過了克里斯走遠了。
克里斯淚流滿面,最後一絲希望破滅了,原來慈祥的面容後面,也能有一副鐵石心腸。
是啊,誰能那麼善良?
克里斯從地面上爬起來,滿身死寂,眼淚沾溼了地面和他破破爛爛的衣領,他的眼神卻空洞了。
宛若機械般,他慢慢轉動脖子看了一眼麵包店,重新蹲守回去小巷子內。
麵包店的店主人每日總會有個時間會短暫的出門一下,將手裡剛烤好的麵包送給住在旁邊的一位老人。那老人也總會回報多一些的金錢。
克里斯只想要一個麵包。
他埋伏在暗處,耐心的等到店主人離開,他像隻貓一樣躡著手腳竄到門前,悄悄的推開門走了進去。店裡沒有其他客人,架上只剩下一些賣不出去的麵包,他掃了一眼,迅速的拿起其中一個最大的塞進自己的衣服裡,又看見架上另一個他母親可能會喜歡的麵包,正要拿,身後傳來一聲怒吼:「你在幹什麼!」
店主人回來了!
克里斯慌張的躲到角落去,店主人抄起一根木棍,就要往克里斯的身上打去。他身形嬌小,雖躲過了一次,卻躲不過第二次。被店主人一棍打在背上,他痛嚎一聲,卻還不忘護好自己衣服裡的麵包,抓著店主人氣喘噓噓的時機,連滾帶爬的鑽出了麵包店。
背部火辣辣的,疼痛幾乎帶走他所有的力氣,但他還是咬緊牙根,死命的往前衝,往那個人人嫌棄的小莊園回去。
那個所謂的家。
同樣夜深,卻萬籟俱寂,他聽不見外面的聲音,只聽見自己如同雷聲的心跳,震耳欲聾。胸口也疼痛,空氣被他自己的喘息扼在了外面。雙眼冒著金星,眼前的路模模糊糊,他踉蹌的走回家裡。
母親還在工作,同樣的背影,同樣的令人鼻酸;妹妹還是躺著,雙眼緊閉,巴掌大的小臉瘦的凹了下去。
他的母親抬眼平淡的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克里斯走到妹妹身邊,試著將妹妹搖醒。妹妹很快醒來,他連忙從衣服裡掏出剛剛偷來的麵包,撕了一半給她。
「哥哥你怎麼有麵包?!」妹妹軟軟的驚呼,聲音雖小,還是驚動了他們的母親。
「臭小子,你幹了什麼好事?!」
克里斯怯生生的把另一半給母親,卻一言不發。
他現在連呼吸都痛,只想好好的躺下睡一覺。
「你偷的?」
克里斯還是沒有回答,倔強的看著她。
他的母親惡狠狠的瞪他好一會兒,最後拿著那半個麵包一邊吃去了,一口也沒給克里斯。
克里斯心想:沒關係,妹妹和媽媽吃飽一些就好。
隔天一早,克里斯從疼痛中醒來。過了一夜,他的傷沒有好一些,反而更加猖獗。
克里斯心想:他是不是就要死了?偷麵包的下場?
轉頭一看,他的妹妹睡得熟,昨天的麵包讓她看起來似乎連呼吸都有力氣一點了,可是他們的母親卻不在。
去了哪裡了?克里斯才剛艱難的爬起來,門口就傳來一陣吵鬧,他的母親跟在一個男人後面唯唯諾諾的走進來。
克里斯一看,那男人就是麵包店主人。
他想躲,卻不知道躲到哪去,而且他身上還很痛,根本沒力氣移動了。
「媽媽……」他軟軟的哀求他的母親。
然而他的母親只是手裡緊緊抓著一個小布袋,裡面似乎裝了有些重量的東西。
克里斯心中一涼,不可置信。
「小子!你以為偷了東西就跑,我就算了嗎?今天我一定要讓你嘗嘗教訓!」
店主人聯合幾個男人衝了上來,將克里斯團團圍住,他的母親卻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當棍棒淹沒他時,他只能從縫隙中模糊的看見母親又補又舊的裙襬。
當最後一口氣也被打斷時,克里斯沉默不解的淚水滴落地面。
為什麼?
克里斯心中滿滿的不解,也跟著生命逝去了。
後來的故事克里斯已經聽不見了,他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的母親得了幾兩黃金,已經搬離小莊園,而他的妹妹也在他死後不久病死了。
原本的家,人去樓空,又過了幾年,那泥地上居然開滿了紫色風信子。
從不開花的陰暗之處,開花了,但是後來也很快的就謝了。
這個地方又回到原來的黑暗中,再無人聞問。
那個克里斯曾經偷偷看過的美麗花園內,有了新住客,是紫色的風信子。
它從不說話,只隨風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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