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評書｜愛or AI？談《克拉拉與太陽》中的父母之「愛」

今年三月就預購了石黑一雄的《克拉拉與太陽》，前幾週才看完。這本書出自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石黑一雄，是期待已久的作品，不久又獲得了2021的布克獎，卻似乎展露出了毀譽參半的收效。

書封底對這個故事的概括簡明又入理。名叫克拉拉的人工智能AI是人類的朋友，整個故事以克拉拉的角度來描寫它眼中的人類世界，而本書探索的最基本的問題是：「what does it mean to love?」究竟「愛」（v.）是什麼意思呢，這本書慢悠悠的敘述會帶著讀者從一個AI的角度來思考。

看多了有關AI的反烏托邦小說，從來都是AI被編入程式之後一味地在人類世界進行程式，而完全不顧可能已經完成程式或者已經造成了破壞，直至最終AI完全失去控制的故事模式。這裡的克拉拉卻不然。說石黑一雄的《克拉拉與太陽》是反烏托邦我覺得不太妥當，更應該是「烏托邦」小說吧。我從未想像過有這樣平和安寧的AI的存在，而克拉拉的存在就是單純為了治好女孩Josie的病才被她媽媽買回家的。

可是，「愛」這個主題躺在哪裡？原來，雖然從開始到過半都未曾提及「愛」這個字眼，「愛」似乎在這本小說中隱隱藏在很扭曲的地方。久病纏身的Josie已經是家裡的第二個孩子，第一個姊姊已經病死。母親買了AI克拉拉回來要求克拉拉不僅要「學習」Josie的一舉一動，通過觀察及時發現病情惡化的徵兆，還要克拉拉能夠模仿Josie的「一顰一笑」。原來，Josie已經分開的父母早已做好了孩子要死的準備，他們對克拉拉還有一個期望，就是一旦Josie無法戰勝病魔，AI克拉拉就將在Josie死後完全「扮演」Josie，成為「Josie」，填補那個空白。

不知為什麼，整本書讀下來，我無法感受到絲毫Josie父母對她的愛，尤其是當她父母告訴AI克拉拉他們要克拉拉代替Josie的計畫後，我沒有辦法將這對父母理解為愛孩子的父母。

在整本書裡，沒有人知道克拉拉長什麼樣子，多高、多大。所有的一切發生都是通過克拉拉的眼睛告訴我們，而克拉拉自己，卻是個隱形的東西，彷彿AI就是沒有感覺的，它將來的任務是在Josie死後繼續扮演Josie，做Josie父母的「孩子」。這是解決問題的方法嗎？很多時候，我碰到身邊的人用「生個孩子」來做任何問題的解決方法，孩子死了，再生一個。而在石黑一雄的故事裡，生出的孩子們似乎都被疾病困擾，那麼，就找個AI來代替咯。可是，愛呢？石黑一雄的故事讓我想起了從前一個片段——

在我還是十二三歲的小孩子時，同班一個生在三月的男孩，很靦腆友善。我們成了好朋友。一天，他悵然若失地來到學校。我問他怎麼了，他說：「我爸媽收養了一個小女孩兒。」那句低沈的回答至今讓我無法忘懷。不知道他為什麼不高興，就問了「為啥？」「因為我爸媽覺得我長大以後會離開家，他們想要這個小女孩照顧他們。」簡單的話從低迷的孩子嘴裡說出。我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他，只覺得不對，覺得那個被收養的女孩子好可憐。她的存在從一開始就被賦予了任務，編入了程式，將來長大是要照顧父母的。難道這不是應該的嗎？——可能會有人這麼問。然而，我無法從腦中抹去我同學那若有所失的神情，也無法忘記自己當時心中的感覺，就是悶悶的，不樂而已。

我一直不知道這句古老的話對還是不對：「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目之所及，看到更多的是為自己打算好的父母，孩子則是其中的一步棋，如果要「丟卒保車」，一如「割須棄袍」般，doable。

這麼多年了，我忘不了那個同學口中被收養來的小姑娘，讀著《克拉拉與太陽》，憧憬著人類如果有一天真的有克拉拉這樣的AI，是不是許多小姑娘就無需成為與克拉拉有著同樣任務的「機器人」了呢？

Josie還有一個鄰居，是青梅竹馬的小男孩，家裡有母親。母親似乎有精神類疾病。因為母親的需要，男孩放棄了很多出門快樂的機會，選擇在家裡陪著媽媽，因為媽媽需要。很奇怪，在男孩的家裡，通過克拉拉去過幾次後的描述，我也沒有感受到任何的愛。只有媽媽需要，而男孩犧牲自己的童年讓母親高興。這又是一個我非常熟悉的場景。男孩自己的任何需求都會輕易成為母親口中對她的「傷害」。孩子為了不傷害母親，只好一再委曲求全。可是，愛呢？

愛是接受。如果你愛一個人，你不會想去改變ta。如果一個孩子，無論是從母親身體中分離出來還是收養的，一旦ta從出生時就已經帶上了一個任務，ta的一生注定是掙扎的，是不屬於ta自己的。

小說中的Josie沒有死，而AI克拉拉也自然完成了它的任務，最終被束之高閣。沒有失去控制的AI擾亂、入侵人類世界，人類與AI依舊和平寧靜地相處著。可是，當幻想著斑駁的陽光照在克拉拉身上時，草坪散發出的氣息漸漸淡去，那個問題似乎還是沒有解決，究竟什麼才是愛？一剎那間，我竟然覺得AI的存在讓我們不再有「愛」的負擔。不過，真正的愛會不會讓人感覺是負擔呢？

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就是克拉拉，人生似乎只有一個目標，就是解決母親的所有痛苦，她的抱怨、她的婚姻、她的不幸、所有來自她父母的不公都須由我所有的放棄、犧牲、隱忍換來，而我的肩上從來都擔負著母親的全部。這一個沈重的擔子在文學與操控的包裝下顯得那麼冠冕堂皇、理所應當，而我，只期待著什麼時候像克拉拉一樣能夠完成任務，好好坐在陽光下曬曬太陽，聞聞草地的清香，然而，那一刻似乎好遠，我沒有克拉拉的運氣，卻早已在陰鬱的天氣下耗盡了力氣。為什麼，這麼長久以來，我也從未感受到愛呢？

題目雖然是「談《克拉拉與太陽》中的父母之愛」，可通篇下來我並未找到愛，直到讀完這本書，想像克拉拉的樣子，想像它在草地上吸收陽光的樣子，才覺得有點點放鬆，覺得屬於AI克拉拉的愛也許在大地、自然與克拉拉自己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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