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陰陽 029

冥界，黃泉。

話說那隻受了傷的火鴉離了根本地獄之後，總覺得身後有雙眼睛盯著，一路逃奔，最後停在一灣靜水之畔，放眼望去，水面廣袤、波瀾不興，彷彿明鏡一般。

眼見四下靜寂，那火鴉著地一滾，變成一名身著灰色道服的青年男子，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水邊坐下，取出一條白色手巾在湖中浸溼。那水幽深清冷，十分潔淨，他先拿手巾擦了頭臉，跟著除去右腳鞋襪，解開褲腳，露出半截腿來。只見右腿從側面中央往脛骨的方向有一道濃墨潑灑似的痕跡。

是五道將軍的刀輪造成的傷痕。

他再次將手巾在水中浸濕，稍稍擰乾，蓋在那道有些怵目的黑色痕跡上，那道黑色痕跡並不疼痛，卻有一陣刺骨的寒意從中發散開來。他皺起眉頭，用手指在那道痕跡上擦了幾下，痕跡完全沒有淡化，顏色甚至更深了些。

「你也和阿修羅對上了。」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

那青年道士一驚回頭，只見不遠處不知何時冒出一顆半人高的石碑，碑上滴水不溼，站著一名相貌俊美、衣著華貴的男子，男子肩上還停著一隻約有半人高的金色大鳥。

然而他很確定，方才湖中並沒有這塊石碑。

「你是誰？」道士的眼神帶著幾分好奇。

「在下蜃樓公子魈。」男子緩緩撫摸著鳥兒背上的金色羽毛，居高臨下地看著道士，臉上帶著微笑。「你是長春子吧？在下受尊師之託，來為你帶路。」

聽到「蜃樓」與「公子魈」，長春子的眼睛微微瞇起。

傳說東海有個海市，市無定日，但凡海上朱鳥群集，七日即市。而那公子魈，便是這海市蜃樓中看守「少昊神器」的妖鬼，據說他能見旁人所未見，無論何事，只要付得起他所要求的代價，他都能為你指出一條明路來。只是──

長春子仔細打量了公子魈一番，之後問道：「這裡是冥界的黃泉吧，海市的妖鬼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這質問的口氣全沒將對方放在眼裡，但公子魈倒也不以為忤，笑道：「海市又非每日開市，在下平日總得有個去處。」

「你說是我師父請你過來的？」長春子又問道：「有何憑據？」

「這個嘛，尊師乃京師真武觀的真武道人，師從終南山負局先生，此來是到根本地獄寒火交界之地，找一個叫薜荔的夜叉婆。」公子魈歪著頭，很有趣地看著他。「尊師在根本地獄為五道將軍所傷，派了一隻三尸蟲到黃泉來送信，要在下為真武觀之後入冥的弟子指引路途。」

聽了這話，長春子一時間有些拿不定主意。

師祖的名諱幾乎不為外人所知，這妖鬼卻知道，當真是師父臨死的託付嗎？

他想了想，問道：「我師父是怎麼把三尸蟲送到你那裡去的？」

「啊。」公子魈眉頭一揚，之後從腰帶內取出了一團物事，放在自己攤平的右掌中。

那是一隻用紙摺成的墨藍色金龜子，約有指節大小，做工十分細緻。見了長春子，那金龜子頭上的觸角動了動，之後便沒了動靜。

見了那金龜子，長春子心中縱有千百個不願意，也只能信了。

三尸蟲是一種寄生在魂魄中的蟲子，會與宿主的魂魄一同輪迴，宿主死後，魂魄入五殿受審，若有不服，陰司便會透過三尸蟲確認宿主此世善惡行事。一般修道之人會除去三尸蟲，但真武一派反過來利用牠們在冥界傳遞訊息。只是這三尸蟲身帶微光，在冥界十分惹眼，因此，長春子後來便想到了讓三尸蟲憑附於紙蟲內部，遮掩光色的法子。

眼前這隻金龜子，是他親手摺的。

母親在他幼時常用紙摺出各種動物逗他玩耍，他成年之後，也常摺紙為戲，前幾年覺得買來的紙不趁手，便自學抄紙。眼前這隻金龜子約有指節大小，用的是他自己變著法子抄造的磁青紙，顏色極深，初時送了十二張給報恩寺的羅什抄經，京師翰墨堂的老闆宋曉當時湊巧在場，十分驚豔，想要訂製，後來他便將這抄紙上色的法子賣給宋曉，得了一筆錢。他抄造的磁青紙上膠砑光之後薄而不透，能將三尸隱藏得極好，真武觀上下但凡入冥，身上都會帶著幾隻他用磁青紙摺出來的蟲子。

「……我師父怎麼會遇上五道將軍？」長春子問。

「薜荔最近在酆都置辦了一處園子，沒怎麼回根本地獄那裡。」公子魈臉上仍自帶著微笑，道：「尊師在根本地獄耽擱了幾天，讓那一位發現了。」

「師父他……」長春子看著公子魈掌中的金龜子，問道：「魂魄可還在？」

「修羅場豈有生天，覺魂被打碎了，生魂怕是不保。」公子魈意味深長地一笑，道：「尊師在五道將軍手裡還能送出一隻帶著覺魂碎片的三尸蟲來，算得上本事了。」

一瞬間長春子像是想說些什麼，不過他眼睛一轉，略頓了頓，道：「我聽說海市的公子魈從不做賠本生意，我師父請你為我指路，給了你什麼東西？」

「這個嘛，真武觀確實是有很多有趣的東西，尤其是負局先生親手磨出來的那面太陰鏡，不過……」說到此處，公子魈微微一笑，道：「這鏡子也不在尊師身上，所以我在那覺魂碎片裡翻找了一下，要了一把魚鎖的解法，哪天若是派上用場，想來也挺有趣的。」

長春子看著他，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一咬牙，問道：「我師父可有交代什麼遺言？」

「尊師讓我幫你找到薜荔，去拿『懸絲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