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3/12/20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書評】愛城,也愛人——讀黃信恩《12元的高雄》

    黃信恩召喚了怎樣的高雄?寫高雄,很多人都寫過,我也寫過,他寫出什麼不一樣的高雄?讀完之後,我確認這正是高雄,甚至常常在某些段落驚嘆:「我也是!」懷疑他什麼時候鑽進了我的腦子,竟能把這些日常感知仔細地記錄下來。原來他沒有寫出什麼不一樣的高雄,他寫的,就是我們的生長歲月中,一同注視的高雄。我們像一起生活在大家庭裡,高雄是我們共同的長輩,我們知道他偶爾髒汙,有時喧囂,有時清寂,是值得依賴的山海,也是卑微平凡的街市。
    有時我們只是生活,城市可以面目模糊,感受可以蒼白麻木,不是有句常見的流行話:「我是誰?我在哪?」,美國作家Wendell Berry說過:「如果你不知道身在哪裡,你就不知道你是誰。」黃信恩向我們示範怎麼透過文字,紮紮實實將自己鍛鑄為一個高雄人。向我這個高雄人,以及異地人,展示他如何將記憶中的高雄成像,挑揀、聚類、裱褙,以一人之力,建構出無比成熟而具規模的展覽。
    黃信恩將記憶中的高雄成像。

    在高雄的情書

    篇章上看似依照地理位置分為「東西南北」,囊括高雄的各方景點,最遠甚至到南沙太平島,但其實隱隱分佈著記憶的流域——青澀兒時、雄中時期、大學家教時期、醫學實習輪調、社區醫學訓練、當兵、在外地工作、旅遊。這座城市刻記他的生命史,他是真正的在地人,寫下那些生活與記憶中富有情感或意義的景物,也不忘記交代集體歷史、傳說軼聞。
    這本書既是北兜西遊、有吃有玩的行腳節目,也是一部向過去、向庶民翻掘的小寫歷史,他能娓娓道來正忠排骨、海之冰、高牧鮮乳的創始,品嚐出美濃高麗菜封的不同調味,魷魚丸的獨特餡料,甚至是隨口條列丹丹的速食品項與沿革。那些在變遷中漸漸弭息的抗爭吶喊,他也能將曾高亢的信念以文字輕聲流傳,如後勁反五輕、草衙違建區、林園老煙囪、反空污遊行。他總說他過去所知甚少,為何在這本書裡卻能大步躍進,將高雄的每一塊拼圖信手拈來,優點與缺點一覽無遺?雖然他自己也說,即使熟悉了,只是平添沉重與猜疑。
    這畢竟也是一本散文集、文學書,文化地理學家Mike Crang說,「文學不能只是解讀為描繪這些區域或地方,很多時候,文學協助創造了這些地方。」作者如何表述、為何表述,都能感受到他看待地方的價值觀。他有如醫者剖開此城內外,留存切片與病灶,不為治療,也未曾絕決棄去。在〈辜負的晴天〉裡他重情地說:「或許,眷戀隱含了喜歡。喜歡一座城,也包含接納他的缺點。」這是至愛與祝福,越過年歲,見證所愛之人畢生弊陋與垮敗,仍然堅定守望。情感流動,才能生動地再現地方,讓不在地的讀者產生對地方的想像,也呼喚出在地人的地方感。這是專屬於他的高雄。我們能像旅遊書那樣,重履書中路線與店肆,吃他的人生,涉足他的記憶,為這城市拍攝一張張刷上他情感濾鏡的相片。

    公車所能抵達的地方

    公車不只交代風景,也交代時間。
    我們會以怎樣的方式熟悉一座城市?交通是最快的,將幾條迂迴的路巷繞在我們身上,步行、騎車、大眾運輸,停幾盞燈、轉幾個彎,便與城市緊密相縛。我在高雄向來是騎機車的,黃信恩卻不太愛騎,常帶點被迫的抵斥,例如遲遲不考駕照。或是為了節能減碳,將車棄置荒郊,改坐公車。
    是了,他就是愛公車,他要看清楚城市暗中交代的細節,想貼在車窗上感染城市的性情,連書名都要標記著公車票價,這本書就是公車之書,以及下車後的步行書。速度慢,畫面便仔細了起來,彷彿以這樣的速度,才能看清城市繁華與擁擠的真相,才能讓眼中點滴緩緩在心底泛開漣漪。看看〈小鎮醫師的一天〉以公車開端與收束,他寧願在田寮阿蓮的鄉間搭著搖籃般的長程公車,為的就是讓星星為他降落,群鳥入夢歌唱。
    韓國演員河正宇熱愛走路,他在《走路的人》寫著:「走路後,我明白了世上沒有錯誤的路,有的只是稍微遲來與崎嶇的路罷了。」只要願意跨步前進,整片土地便會幫你托起全身的重量。同樣的,鬱悶疲累時坐上公車,生命也會跟著演化,即使在錯誤的站牌停靠,終究繞回正確的軌道。
    我們跟著黃信恩坐去中山大學、坐去柴山秘境、坐去鹽埕圓環,途經懵懂與撲索,遠離低潮與不安。像他寫的「就算流離的身世不被理解,接納已是一種安慰」。也讓人想起楊牧的〈瓶中稿〉:「如今也惟有一片星光/照我疲倦的傷感/細問洶湧而來的波浪/可懷念花蓮的沙灘?」那些人生中的委屈、無語,終究要回返故鄉,公車門一開,輕易就被轟然的大山大海吞沒。
    公車不只交代風景,也交代時間。全書書寫跨越14年,文中常有夾註或尾註,說明那些曾在或曾不在皆已改換頭面,彷彿參與了他修訂記憶的過程。黃信恩簡直是個忠誠蹲點的城市觀測學家,他的文字就是縮時攝影,或微型建築,紀錄城市的變遷。諸如大統與夢時代的凋蔽與崛起、三民果菜市場的拆遷,田寮終於開了超商!
    公車並非直達,總得繞路,必須有無數徒勞的經過,才能敞開自我的抵達,就跟黃信恩的散文一樣,蒐集故事與畫面、亮點與暗樁,最後才拋射一瞬彌天的閃焰。

    高雄人最需要的陽光

    在《文訊》雜誌評選的台灣作家作品「21世紀上升星座」中,散文類評審廖玉蕙稱黃信恩「每一則故事都充滿了溫潤的醫者情懷」,知性又感性,他是一個溫暖得能夠診斷靈魂的醫師,也是一個冷靜嚴謹的寫作者。
    他寫著那些身邊人,重視人事與人情,他知道要重現地方,必要有人的存在。像黃麗群在109年散文選的編者序:「我私心喜愛將體己之人寫遠寫淡、以及將未必體己之人看近看親的調度方式。」黃信恩寫起高雄人事,未必熟稔,卻總有這類「無端的熱情」。別以為這些人只是野生捕獲的偶然一面,他寫的是每個高雄人身邊都有幾個相識的——澎湖人、客家人與中鋼人(請代購一盒傳說中的綠豆椪!),或乘船通勤的旗津人;以及到不同區域總會撞見的——移工、陣頭少年、加工區藍領、店販、老榮民,甚至是眾所皆知的柴山獼猴。
    眾所皆知的柴山獼猴
    他只是觀察,不過份濫情。有時候願意看,看進細節,然後輕巧地收在腦子裡,就是很溫柔的事。在荒涼如月球表面的田寮,老人遞給他一顆蜜棗,本來老化鄉鎮的未來瞬間甜蜜了起來。在左營大路遇見脖子裹紗布的榮民脖子,他想起這些似曾相識的榮民,是不是一個個都消失了?即使聽見粗言穢語,明明感受到對方已經踩過他心裡的界線,他也從未撇頭不看,接受那些人事就是我們身邊的一部分,甚至坦言自己也有些小奸小惡(在高雄騎機車左轉簡直像變魔術戲法)。
    在這本書裡,他不再是專業的醫者,不需伸出妙手才能春暖。他是高雄人,與其他高雄人並肩擦身,我們都被過多的陽光曬過,能夠被溫暖,也能夠溫暖人。

    見城如見人,愛城不如愛人

    要從地方獲得能量,就得先成為地方的一部分。人文地理學家Edward Relph提到:「越深入內在,他地方認同感就越強烈。」他坐在麥當勞裡,他坐在公車上,他坐進小吃店,吃著熟悉的煙燻鴨肉意麵或是大碗水果冰,他已經嵌入高雄的每個位置。他把這些地方當成老友,吃過再吃,一訪又訪,路程上順便和這些公車路線敘舊,和密毛魔芋交談,詢問仙人掌的身世,向一罐辣粉與鴨肉羹解癮。
    其實看多了城鎮與吃食風景,看到後來,更想將視線聚焦在作者的身上,搜索他靈魂裸露的痕跡。讀到老人問他是否結婚,或是聽到年輕人的調情浪語,我總特別關注他的反應——臉紅了嗎?是惶恐失措,還是輕謔竊喜?讀到最末,我簡直變得像個跟著導遊旅行的歐巴桑,除了跟風景合照,也一定要揪著導遊的手臂一起拍個幾張。前路盡暗,黃信恩的眼睛點亮風景,也烘熱我們的眼睛,冒出愛心。
    所以不如這樣看吧,他寫出許多關於高雄的形容,描寫果貿城中有城、外冷內熱;認為高雄寬容,善於對照與融合。他也是那樣子的,面對待人不耐的店員,他看似沉默,其實怒火中燒。明明想果斷拒絕,卻總狠不下心。以為遺忘的童年,其實牢記。他情情願願地珍重每一個人,即使短暫相遇,幾字素描,也是一個個血熱心活的好人。
    他寫從小住的三民是務實的,一點也不華麗招搖,他也那樣樸實,不講究衣飾,直到上大學才啟蒙些微衣事。他寫外公住著的老鹽埕力抗洶湧的時代,他同樣那樣戀舊與惜情,喜歡大家族住一起、一桌吃飯的親愛親暱。
    看來此城公車不只蜿蜒出他的故事,不只駛過他的幼蒙與青春,12元的車資不只讓他感到安心,也晃悠悠地,載來這樣一個令人心安暖暖的高雄人。
    黃信恩,《12元的高雄》,九歌出版,2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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