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斯卡羅引起不少臺灣歷史熱,不過,讀臺灣文學的人因此多了起來嗎?也許有吧,不過累積的速度很緩慢就是了。以華語寫作的作品,近年有不少異質性的作品出版,這次推薦兩本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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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個人的問題——我一直這樣覺得。意即,我有些厭膩了那些不停地書寫青春蒼白記憶(以美麗且精妙的文字)、寫悲淒的但其實很普通的愛情或留戀、故事以故事的故事,就是,沒什麼新鮮事的世界,文字成為設計感強烈的包裝紙,撕開之後一看,啊,這樣啊。 我可能太嚴苛,有可能。
然而,一旦遇到願意將內在戰戰兢兢地端出來,呈給太陽,月亮,風和雨,無畏地請他們品鑑:請問,貢獻這些足夠嗎?太陽搖搖頭,不不,為了配得上我的光,你得付出更多才行;月亮半掩面:太多了,陰影都不見了,你得再藏深一點;風和雨也不滿意,結構太鬆散啊一吹就垮,淋不了兩個小時吧這些東西,太薄太薄啦......諸如此類的。
我想像那樣的你,把被戳得歪歪扭扭的內在傷心地、沮喪地捧回去,或者放回櫃子深處,或者擺在桌前——端看被傷得有多重而定。每隔一陣子,想到了什麼,便往內在的某個角落敲敲、打打,這裡削下一塊,那裡黏補一下,要不要改個顏色呢?或者,再用什麼包起來呢?
如此這番那番,經過時日,壯大結實的,不完全只是內在,明知道無論端出什麼,都遠遠追不上真實,但這次,你決定要跟日月風雨一搏:無論你們說什麼,無論它有多不穩固,無論它多了或少了什麼,我認為這是我的內在,我的不可精緻的、不可完美的部分存在,就算它會在日月風雨下頹傾與敗壞,那也是自然的事。
它將會,在日月風雨下滄桑、粗糙或者成塵成沙。
我一直認為,我在尋找的是這樣的作品。我在說什麼呢?我想,鄧觀傑的《廢墟的故事》是這樣的:每一篇你也許都可以讀到一點點不完美的結構,但那個一點點,就像是因為日月風雨照射吹動而產生的剝落一樣,走進去那個不太完美的結構裡,一些回憶被製作成奇妙的復刻版現實,有些時候,你不免恍惚,這是我的回憶嗎?或是誰的?
像是〈Godzilla與小鎮的婚喪嫁娶〉。我的小鎮回憶裡沒有Godzilla,但我有阿嬤。跟故事裡的那個阿嬤相似的是阿嬤的形狀、言語,環繞著阿嬤存在的一切昏黃光暈,構成了小鎮阿嬤特有的樣態。那樣的阿嬤關切的事物必然是極為傳統的,但觸動我的,卻是我的阿嬤不曾有過的,但我期望、或者想像,她理當會有,但我來不及記憶的事:
「我們再次回到小鎮中心,這一次換婆婆多話了起來。她指著每一戶人家的門,告訴我這一戶是賣豬佬的家,那一戶是補皮鞋的,她告訴我每一個小鎮人家裡的奇聞軼事和孩子的乳名。夜晚鎮中心的大樓都亮起了燈,婆婆視若無睹,指著銀行告訴我翻版明老爸在錫礦場跌死的故事,並且要我記得,如果要在巴剎裡買肉包,千萬不要跟藍色遮陽傘下的那個陳嫂買。下班時段路上塞滿了車,我們緩慢前行,婆婆屈著手指細數小鎮掌故,在每一個路口指引我前進的方向。」(頁一一六)
那一刻,我有沒有在心裡浮現淡淡的悲傷?我也沒有了那樣為我指引前進方向的阿嬤了。或者,在她還在世的時候,我從來不認為,她有能力指引些什麼,畢竟,未來那麼大那麼新潮,跟被時光遠遠甩在後面的阿嬤,只能窩坐在庭埕發呆的阿嬤,感覺一點關聯也沒有。
或者,〈樂園〉裡的遊樂場。
當然,跟我後來遇到的每一個遊樂場書寫相似的是:它們無一例外都成了廢墟。但跟我後來讀到的許多遊樂場的書寫不一樣的是:他們沒有任何一個人,曾經是以遊樂場為家的。
因為這一點,這個記憶便值回票價。
我覺得,這一定是我的緣故——近年,那些吸引我的作品,多數是那些,不是以中文為母語的創作者,他們學習它、使用它,然後,抵達我們抵達不了之處。
然而,正是這一點,使我看見了中文能夠走得多遠。因為這一點,我也不由得羨慕起這個語言起來,畢竟,當它越來越壯大時,是否也代表著,我們可能的母語將會越形消瘦與單薄。
小說徐傍興/李旺台/玉山社
去年有一本書賣得超級好,叫《蕉王吳振瑞》,寫被稱為「臺灣首位農村之神」蕉王吳振瑞ㄧ生起落、如何陷入冤獄的故事。因為賣太好了,不由得讓我注意起這個我很少留意的文學類別:歷史小說。而今年《小說徐傍興》甫出版時,便有讀者立刻前來詢問、購買。
李旺台,何許人也?
書不翻開來讀是不行的,小說當然也是。但,這徐傍興又是誰?很多人可能不知道他,包括我。不過,熟悉臺灣棒球史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南美和、北華興」一說。「南美和」是坐落於屏東縣內埔鄉的一所中學,由徐傍興發起建校十年之後,成立了青少棒隊,而後又成立青棒隊,成立以來,為臺灣拿下十三次以上美國世界青少棒、青棒賽冠軍。然而,徐傍興要一路走到成立美和青少棒隊,那已經是他六十二歲之時的事,在此之前,李旺台寫出了這位外科名醫精彩而不凡的ㄧ生,小說真的是十足十好看的很!
作為農家子弟,徐傍興的父親是種田的,田很多很大,所以家裡經濟算富裕,不過,對於錢財,其父卻是一絲不苟地不希望平白佔人便宜。在這樣的富裕家庭跟教養下長大的徐傍興,對於錢財有一種豁達與樸實節儉同時並存的性格。也就是說,對於把錢花在他人身上,他相當爽朗,但自己卻從來不過驕奢的生活。這個個性,成為李旺台在書寫徐傍興ㄧ生事業非常重要的基石。
李旺台從徐傍興的童年開始寫,他的故鄉——內埔美和村為舊名六堆之客家聚落之一,在稻田田野間長大的徐傍興,跟後來被稱為蕉王的吳振瑞是高雄中學的同學。這個在農村長大的小孩,卻嗜讀書,勵志成為文學家,因此,從高雄中學畢業之後,他跟父親商請,前往日本報考帝國大學文政學部,規定要先考上預科才行。他的父親擔憂他念文科會養不活自己,給他一年的時間,倘若落榜,就得回臺報考醫科。
那個時代,念醫科是多數臺灣知識份子家庭的首要出路,徐傍興家所屬的客家村,自然也不例外。
李旺台在這本小說裡,夾入不少客語書寫。此外,我很喜歡李旺台在小說裡常提到的一件事:徐傍興是客家人,吳振瑞是福佬人,當時在臺的日本人,除了學習漢字,有不少也會學講福佬話,在南部出入行走、溝通比較方便。有次,吳振瑞想要糾正徐傍興的福佬話,便問:
「『請問:我吳振瑞是住在屏東啥物所在?』
『我當然嘛知影,頭錢溪仔。』」
而後,換徐傍興問:
「『請問,亻厓徐傍興係住在屏東奈位?』
「蛤!你講你徐傍興怎麼了?」吳振瑞醫頭霧水,但很快瞭解,尷尬地說一句日語:『哈哈!剛剛是我不好,不該那麼樣問你。』」
類似的橋段非常多,李旺台在小說裡也不客氣地指稱,這種稱為「福佬沙文主義」的思維,認定臺灣人就是要講福佬話,沒有意識到臺灣其實是一個多語多民族的國家,藉由小說批判現實之意。
雖說小說裡有許多客語寫法,不過,加上也會經常出現的福佬話,跟漢語的比例依然低,大部分的華文讀者應該還是能夠讀得很暢快。以結構上來說,客語或福佬話在其中的出現是必要的,它能夠讓人物的對話顯得生動鮮活,有時跟著在心裡默讀時,彷彿耳邊也響起了客語或福佬話的音調,非常親切。此外,客語作為整個小說的壓軸在於,它與徐傍興成立美和青少棒隊的命運有關。
近年,臺灣知名的歷史小說家為血液疾病名醫陳耀昌,以《福爾摩沙三族記》出道,而後《傀儡花》、《獅頭花》以及《苦楝花Bangas》為「臺灣三部曲」,到甫出版的《島之曦》,以「臺灣社運先鋒」盧丙丁及「臺灣歌唱藝術家」林氏好伉儷為主軸牽引出來的,臺灣一九二〇至四〇年代的音樂、文化盛況,陳耀昌擅於架構波瀾壯闊的時代氣息,跟李旺台相當不同。李旺台喜歡緊跟著一個又一個的人物,透過人物的對話、互動,讓時代隨著這些人物的生命起落自然浮現。
李旺台的徐傍興啊,像是乘著時代的翅膀起飛,他沒有在街上看到二二八的慘況,而是在醫院裡,在他滿手血跡的執刀之手,在不眠不休醫治著不停被送到醫院來的臺灣人身上,看見了時代的悲劇;他不是從社會氣氛得知政治現實、言論管控、情治綁架,而是從他的好友失蹤,他以義醫之名,奔走於各個看守所,試圖想要從監所的名冊裡,找到他的好友。他所尊敬的日本師長被「引揚」、失蹤,在市肆隱姓埋名,多年後相遇,曾經是外科名醫的師長,淡淡的說:我放棄做日本人,甘願做一個番薯仔。
時代,是纏繞在李旺台筆下的這些角色與角色之間的生命、生活,而不是抽象的詞彙,或是氛圍。
宋澤萊為了李旺台的這本書寫了一篇推薦序,我心有所感,他說,這麼一個匪夷所思的臺灣人ㄧ生的故事,李旺台「花了許多筆墨,寫他種種仗義疏財的事蹟。所有這些立功、立德都牽涉到徐傍興暗地裡的強烈的本土意識(客家人意識與本省人意識),透露出他實在是一個很有思想的台灣人。」(頁八)
我雖然向來對歷史小說這個文類沒什麼辦法,但我非常期待李旺台的作品噢!也決定把過去的作品都補讀完(一本圈粉的意思!)啊,對了,李旺台的自序題目是:〈寫一個很會花錢的人〉,讀完整本小說再回來看序時,真正是超級有感的!
同場加映|
蕉王吳振瑞/李旺台/鏡文學
播磨丸/李旺台/圓神
福爾摩沙三族記/陳耀昌/遠流
傀儡花/陳耀昌/印刻
獅頭花/陳耀昌/印刻
苦楝花Bangas/陳耀昌
島之曦/陳耀昌/遠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