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19|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繼承之戰：當代資本主義脈絡下的李爾王

You're so fuckin' jealous of what you've given your ownkids. You cant't handle it. You can't work it out.

—Kendall Roy, “Austerlitz,”Succession.

這句道盡千古以來世代矛盾與階級差異，就我看來幾乎囊括總結了現當代人間悲喜劇的臺詞，出自近來令我魂牽夢縈，每週引頸期盼第三季新集數播出的HBO影集《繼承之戰》，第一季第七集。

本劇劇本由英國編劇Jesse Armstrong操刀，他最知名的作品包括英國電視台Channel Four出品的情境喜劇《窺男誌》(Peep Show)，以及英國廣播公司第四台(BBC 4)的政治諷刺劇《幕後危機》(The Thick of It)。後者受喜愛的程度，讓劇本被HBO相中，直接把背景搬到美國政壇翻拍成政治喜劇《副人之仁》(Veep)。Armstrong在成為喜劇編劇前，曾在英國工黨擔任研究員。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何他的劇本中，總是隨處可見對於政治社會文化經濟，各大派系、不分左右翼地極盡譏諷嘲弄。

我常常看了他的劇後驚為天人，找資料時才發現又是Jesse Armstrong，同樣的事經過數次，最終確認他的笑點完全合我胃口，一戳即中。這種感覺就像每次聽到一首超好聽的歌，查了之後才發現根本就是另一首愛歌的作曲者一樣，其實就心靈層面而言相當赤裸。

回到開頭的台詞。不知誰說父母是世界上唯二（或唯一，若單親）能夠全心全意為孩子的成就感到高興的人。手足尚有相互妒忌的sibling rival，但父母不會。然而晚年逐漸衰敗的精氣神眼睜睜看著小輩正要大顯身手，年邁的肉體欣羨年輕的靈魂，又猛地想起自己差不多那麽大時是如何辛苦草創，屈居委身為子女。一股無以名狀、不可言說的怨氣不知從何而來，成為一種處理不了（大概也不想承認）的情緒。

這種幽微的心情編劇捕捉得太好了，我看到這裡的時候大受震撼，超級想要找人分享，但那時是半夜三點半，沒有人可以接我電話讓我瘋狂推銷。我想到尼采和謝勒都談過的怨恨(ressentiment)。尼采認為，在天神宙斯不間斷的外遇事件中，天后海拉先是感到妒忌和強大的無力感，在無法採取實際作為的隱忍之下，召喚出一種補償心態的想象報復，這就是怨恨。德國哲學家謝勒(Max Scheler)則認為怨恨是比較而來的，這樣複雜的情感必然出現在民主化的平等社會，該是平等的社會卻因階級資源差異存在相對剝奪感，才會有怨恨。

在Roy家族中，尼采和謝勒的說法都是對的。二兒子Kendall太了解父親Logan，一語道破白手起家的Logan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子女。Logan第二常講的話是：

Look, everything I've done in my life I've done for my children.

—Logan Roy, “Austerlitz,”Succession.

這句話在第一季第七集的家庭心理諮商中大概講了三次，還被女兒說欸，不能一句話打天下吧。順道一提，整齣劇中父親的發言率第一名是Fuck off。

出演媒體巨擘Logan Roy的演員是Brian Cox，出生於蘇格蘭丹地（與本劇中Logan Roy的出生地相同），他在英國就是以皇家莎士比亞劇團中扮演李爾王的角色而出名。李爾王是一個掌管權利的老國王，想找出所有的孩子中誰最愛自己，號稱將會把權利傳承給最愛他的人。請注意這裡的號稱，很顯然本劇中的父親Logan根本還沒有退位的心理準備，但他想看底下的孩子先打成一團，達爾文式的實驗看看誰強誰弱。

他的四位子女分別是和第一任妻子所生的Connor，第二任婚姻中的三兄妹Kendall，Roman和Siobhan(Shiv)。Connor坐擁自己那份資產，在新墨西哥鄉下"經營"一個農場，看似超脫俗塵不問世事，離公司最遠卻有癡人說夢的嫌疑；Kendall看似就快要接棒執行長，當然是決策核心人物之一，而我感覺連編劇都還沒辦法完整描繪這個壓抑且優柔寡斷，懦弱與野心並存的渴愛角色，但他實在太有趣了，觀眾和評論都非常期待他在第三季的表現。Roman曾被影射有個受虐的童年，進而導致成年後有親密關係/性障礙，但這個角色一直有種討人喜歡的特質，連父親都認證過。Shiv相對顯得穩重，追求個人目標，但從她平凡無奇的丈夫Tom口中，我們隱約得知她有一段一團亂的過往。Logan對女兒的評價則是膽小鬼。

Roman和Shiv的兄妹互動是我最喜歡本劇的元素之一，看得出來他們因為年齡相近，有種從小吵到大的特殊親密感。其實四個小孩的感情都不錯，但這個家族的特殊社經地位，讓整個核心家庭處於一個介於失能、破碎和凝聚之間的尷尬立場。

Jesse Armstrong不諱言，這齣劇就是現代李爾王的呈現，但他身為寫喜劇的人，將原本應該顯得沈重黑暗的劇本注入滿出來的笑料。Cousin Greg是一個離核心家族比較遠，意圖來撿殘羹剩飯（但大家逐漸覺得他的野心不容小覷）的遠房親戚，我們可以透過他的眼睛，以一個外來者的身分進入這個畸形的家庭，觀看大眾想像中的豪門地景。他剛進公司第一天，身上快沒錢又還沒找到房子，住在一天80美元的青年旅館，正在用撿便袋狂裝茶水間的免費餅乾時被撞見時急忙辯解：

It‘s not like they pre-poop them or something, they’re just bags really, it’s just a mental barrier!

I don’t want to be melodramatic, but my body is growing weak due to a lack of sustenance.

—Greg Hirsch, “Lifeboats,”Succession.

如果這齣劇只專注於描述媒體鉅子在數位時代的困境與一生充滿挫折的富二代，就又是常見的豪門爭奪戰類三立電視劇。但在Greg身上，我們看到一個普通人進入這個群體後，瞬間凸顯出一種荒謬性，演員Nicholas Braun與生俱來的尷尬感跟Cousin Greg這個角色產生密不可分的化學效應。

全劇最悲傷的角色可能是Shiv的丈夫Tom。作為一個來自明尼蘇達州聖保羅的中產階級菁英份子，他想順著社會階梯往上爬，但內心深處知道自己永遠到不了金字塔頂端，用盡全部力氣卡在梯子上，鏡頭常常捕捉到他雙眼失神空白的臉孔。在我的想像中，這大概是資本主義語境下，這世界上絕大多數人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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