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24|閱讀時間 ‧ 約 17 分鐘

夜巡

    夏季的阿姆斯特丹氣候宜人。溫暖潮濕的空氣中草木生長的分外茂盛。街旁的花池中各種顏色的郁金香爭奇斗艷。住戶的窗台上也擺滿各種花卉。整個城市像一座花園。
    在環境優雅的上等人居住區,有一座豪華氣派的花園小樓。行人路過這里,都免不了要用羨慕、尊敬的眼光望上一眼。
    年富力強的畫家倫勃朗和他美麗的妻子就住在這座小樓里。小樓里有一間陳列室,陳列著倫勃朗收藏的藝術品和古董,還有他自己的畫作及畫作的復制品,琳瑯滿目。
    倫勃朗端著一杯咖啡,在陳列室里徘徊。他臉上的線條硬朗,顯得很剛毅。鼻子很高,鼻子下面是牙刷般一排胡須。大大的雙眼皮,圓而銳利的眼楮。棕黃色的濃密卷發雄獅般披在腦後。看著自己的畫作,倫勃朗的思緒不覺飛到了遙遠的過去……
    小時候自己就喜歡畫畫,把家里的物品、人物和四周的風景都畫遍了。1624年,也就是自己17歲那年,為了專心學畫,放棄了大學法律學業,來到阿姆斯特丹。26歲時,應著名醫學家杜普教授和其他七位醫生的要求,繪制了一幅群體肖像畫。自己沒有簡單的把他們畫成一排肖像,而是把他們畫在情節中。杜普教授在上解剖學課,他獨坐在一邊,面對尸體講解著。七位醫生或站或坐圍在他的身旁,有的吃驚看著教授指示的地方;有的手拿教材默默思索;有的好像茅塞頓開,有的則像還有困惑……豐富的表情,鮮明的個性,多樣的姿態,在冰冷、蒼白尸體的反襯下顯得非常生動。評論家說︰在畫中,作者不僅把每個具體人物的形象、動態、表情描繪得真實動人,而且,以前所未有的形式把人物和事件結合起來,使荷蘭傳統的群體肖像畫從簡單人物排列的方式轉換成了更具有典型特征和深刻內涵的全新表現形式。就是這幅畫使自己聲名大震,訂畫者紛至沓來,成倍增長,付的畫費也越來越多。于是一家人從普通的民房搬進了這座豪華的花園樓房,並不斷采購進藝術品和古董。
    看來自己選擇繪畫這條人生之路是正確的,愛好是成功的最好基礎,成功又使自己獲得了事業的樂趣和生活的保證。
    美麗的妻子莎士基婭走了過來,她溫柔地把縴巧的手搭在丈夫肩上。“又在欣賞你的畫作麼?”
    “在回顧我自己的畫展。”倫勃朗也笑著說。
    “你的畫是越來越成熟,越來越精致了。”
    “可是,應該再有創新,藝術的最大天敵就是因循守舊。”
    “那就看你的了。”妻子又笑說,“你可是一貫勇于創新。十年前,你畫的那幅《杜普教授在上解剖學課》是一次創新,前一段你把我的形象畫進聖經和神話也是一種創新,特別是其中的裸體畫像,更是使一些衛道者目瞪口呆。”
    “這還得感謝你的支持,並不是每個女人都有這種勇氣的。”倫勃朗把苗條的妻子摟進懷中。
    夫妻兩人相擁著觀看《芭托薩芭》這幅畫。這幅畫取材于聖經,而畫中的裸體女子則是以莎士基婭為模特。畫中的莎士基婭曲線優美,皮膚光潔,儀態萬方。倫勃朗看著畫中的妻子,又看看懷中的妻子,能娶到這樣美麗的妻子多麼驕傲、自豪,能娶到這樣勇敢支持自己事業的妻子更值得驕傲、自豪!他不由彎下腰吻了妻子一下。
    “畫家是要畫形象的,世界上最美的形象就是人體。而裸露的人體,才能最好的體現人體美。所以杰出的畫家都描繪人的裸體。200年前,波提切利畫的《維納斯的誕生》,呈現了柔美的裸體。150年前,米開朗琪羅的塑像《大衛》和繪畫《創造亞當》,展示了健美的裸體。提香《天上的愛與人間的愛》,丁托列托《銀河的起源》,魯本斯《劫奪呂西普的女兒》畫的也都是美麗的裸體。”倫勃朗如數家珍地說。
    “可也有很多人不理解他們,對他們的畫提出非議。例如波提切利就受到守舊者的殘酷迫害。何況……”莎士基婭看著丈夫微笑著說,“敢于把妻子的裸體畫進畫中的畫家可是絕無僅有的啊。”
    “那是因為你太美了。不把你的美麗形象畫進畫中,留存人間,真是太可惜了。”
    “可是你知道,你的這些畫已經引起非議了。”
    “你看我臉上粗硬的線條,我是膽小的人麼?”
    莎士基婭親吻了一下丈夫臉上粗硬的線條,笑說︰“跟著你這個賊大膽這麼些年,我的膽也大了。”
    正在這時,管家進來報告,有幾位客人求見先生。
    倫勃朗走進客廳,只見十來位青年軍官坐在沙發上。
    為首的叫波特的軍官站起來說︰“尊敬的倫勃朗先生,我們是皇家近衛軍的軍官,都是貴族子弟,想請先生為我們畫幅集體畫像,噢,當然是軍旅畫像,留作軍旅生涯的紀念。”
    “噢。”倫勃朗笑著看看這些少壯軍官。一望而知,他們都出身豪門,個個臉上、身上都印記著貴族子弟的烙印。他點點頭︰“可以,我可以畫。”
    波特又說︰“我們希望倫勃朗先生能給我們畫好,報酬嘛,按最高標準。”
    又一軍官插嘴︰“畫好了我們還有獎勵。”
    波特接著說︰“當然,我們相信先生的能力,先生是目前荷蘭最好的肖像畫家嘛。”
    “我會盡力的。”倫勃朗說。
    “這是我們的定金。”波特拿出一袋金幣遞給倫勃朗,又說︰“我們希望這幅畫能超過《杜普教授在上解剖學課》那幅名畫。先生那幅畫畫得真好啊!”
    倫勃朗說︰“對藝術我從來都是認真的,每一幅畫我都全力以赴,這幅畫當然也不例外。”
    “那就謝謝先生了。”波特笑說。
    “倫勃朗先生,听說您家里的藝術品收藏很豐富,我們可以欣賞一下麼?”又一位軍官笑說。
    “當然可以,請。”倫勃朗把這些青年軍官領進陳列室。
    二十年來,倫勃朗畫過許多肖像畫,但對這一幅畫,他格外重視。這些青年軍官和他們的家族在荷蘭影響力是很大的。畫畫好了,自己可以增添光彩,如果畫不好,經濟上要損失,名譽也會受到很大損害,甚至身敗名裂也未可知。
    倫勃朗每天來到皇家近衛軍軍營,觀察青年軍官的訓練、執勤等情況。他觀察得很細致,把他們的服飾、姿態、神情、動作都一一記在心里,還做了不少筆記和素描。晚上部隊有夜巡,倫勃朗也趕去跟隨觀察。
    夜巡的隊伍在行進。波特看著倫勃朗笑說︰“先生真是個認真的人,每天比我們上操還要辛苦。您這樣敬業,事業一定會蒸蒸日上,成為世界著名畫家。”
    倫勃朗笑說︰“我這樣做慣了,不這樣就心里沒底。若說辛苦嘛,我倒不覺得,我喜歡繪畫,為繪畫所做的一切我都喜歡,都感到快樂,繪畫是我的生命。”
    波特用敬重的目光望著倫勃朗,“先生,如果您做個軍人,一定會是個最優秀的軍人。我很佩服您。如果我退役了,想拜您為師,學習繪畫。”
    倫勃朗笑說︰“我很高興又多了個繪畫愛好者。如果您把軍營的生活片斷畫下來,那一定很有意思的。”
    倫勃朗仔細觀察著,他發現在夜巡中近衛軍的形象很生動。街燈下年輕的近衛軍將士顯得高大威武,警覺的目光在黑暗中也顯得格外銳利。朦朧的夜色下四周的景物影影綽綽,有種神秘的氣氛。對,就畫一幅近衛軍夜巡的群像畫吧。
    在畫這幅畫之前,倫勃朗總結了過去的群像畫,感覺到有一個缺陷,就是畫中的人物在光線、位置、體位、姿態等方面都是平均分配,沒有重點,沒有輕重之分。這就使畫像顯得層次不分明,重點不突出,立體感不強。他決定在這幅《夜巡》畫中做出改革和創新,不等距離的排列群體人物,而是有前有後,有遠有近的排列。要有突出的重點人物,對他們精雕細刻,而對其他人物,則要相對淡化,這樣的群像畫就會富有變化,顯得更加真實生動。按照這個設想,倫勃朗為這伙青年軍官畫了十幾幅各種組合造型的素描,最後選擇了一幅自己認為最好的。之後他又按照每個軍官的素描,把他們一個個描繪在群像中。這幅畫他畫得非常精心,畫了改,改了畫,用了其它畫數倍的功夫。
    畫稿終于完成了。倫勃朗仔細端詳,感到很滿意。畫的中央是兩個重點人物,一位穿著黑色騎士服,身挎紅色綬帶,右手握著腰間的指揮刀,左手伸向前方指示著什麼,英姿威武。另一個穿著米黃色騎士服,腰纏雪白的腰帶,與前一個形成鮮明的色彩對比。街燈的燈光正好照在這兩人的身上,使他們的面目、服飾明亮清晰,更增添了他們的雄壯氣勢。其余十來個軍人在他們身後,有挎槍的,有舉刀的,姿勢各異。這些人在後排,又在光束之外,所以小一些,暗一些。重點人物和次要人物的這種布局,使畫面重點突出、層次分明,增強了立體感和真實感。妻子莎士基婭和一些畫界同行對這幅畫給予很高評價,認為是一幅富有創意的杰作。
    倫勃朗覺得可以把畫作拿出去了,于是請那批訂畫的近衛軍軍官前來觀看。
    軍官們興奮地觀看著這幅創作,可是倫勃朗看到,他們中的大部分人臉色很快沉下來,怎麼回事?
    一個叫斯丁的軍官陰著臉說︰“倫勃朗先生,我覺得您的這幅畫畫得很不公平。”
    “噢?”倫勃朗驚異地睜大眼楮。
    “我們,”斯丁揚手向同伴們比劃了一下,“我們付了同樣的報酬,可在畫上的形像卻不相同,有的人畫在前面,很大,很亮,而我和一些人卻畫在後面,小而暗,這公平嗎?”
    “我解釋一下。我畫的是《夜巡》,而夜光下看行進的隊伍,確實人物有前有後,有明有暗,有大有小,真實的夜巡就是這樣。”
    “倫勃朗先生,我們請您畫群像是為了留作紀念,我們可是想把最好的形象留在人間。可這個樣子,”斯丁指了指畫中的自己,“我不滿意。”
    另幾個被畫在後面的軍官也叫起來︰“我也不滿意。”“還有我。”
    倫勃朗用畫家特有的銳利的目光掃視這些軍官︰“我覺得只有這樣畫此畫才能成為杰作,而只有杰作才能留傳于世。”
    “我不想在畫中這個樣子,請您修改一下,把我畫得大些,亮些。我可以付給您修改費。”斯丁說。
    “不,我經過精心地觀察、設計和繪制,才創作出這幅杰作,而杰作是不能隨意修改的。”倫勃朗堅定地回答。
    “可您不要忘了,我們是雇主,您應該按照雇主的意見創作。”斯丁說。
    “你們是雇主,可我不是雇工,我是個藝術家,我要按照藝術規律行事。請你們相信,這是幅杰作,而只有杰作才能長久留傳下去,你們的形象也才能長久留傳下去。”倫勃朗堅持。
    “您不做修改,我們不能接受這幅畫。”斯丁的口氣又冷又硬。
    “我可以不要你們的報酬,但這幅畫我不能修改。”倫勃朗不動聲色。
    “先生,還是請您考慮我們的意見。”斯丁盯著倫勃朗說。
    “不,我主意已定,不會做任何改動。”倫勃朗目光炯炯,如一只傲視蒼穹的雄鷹。
    “可是,我們的話也不是隨便說說的。我們都是有身份的人,”斯丁指指身上佩戴的貴族徽章,“我們說出的話是有份量的,如果您不重視,應該想想後果。”
    “對不起,我是個固執的人,我認為對的,就要堅持。”倫勃朗毫不退縮。
    “那好,告辭了。”斯丁憤憤地轉身就走。
    “等一等。”倫勃朗叫住了他,“把你們的定金拿回去吧。”
    “倫勃朗是一個下流的畫匠,他把老婆的裸體拿出來展覽,真是卑鄙無恥!”
    “一個靠出賣老婆裸體生存的畫家,是一個完全墮落的畫家,這樣的畫家,是荷蘭的恥辱!”
    “倫勃朗已經才思枯竭,給近衛軍軍官畫的那幅畫就是證明,那畫畫得很拙劣,遭到軍官們的反對,可他還硬 著不改,真是頑固!”
    流言蜚語在阿姆斯特丹傳播,甚至傳得更遠……
    倫勃朗氣悶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硬硬的胡須翹了起來。“這些貴族子弟還真有能量,搞得流言滿天飛,一些同行都對我冷眼相看了。”
    “豈止是同行,朋友、鄰居也斜著眼看我們了。”莎士基婭接道。
    “這一段時間,沒人找我訂畫了。”倫勃朗聲音低沉。
    “是啊,家里的開銷吃緊了。”莎士基婭嘆了口氣,接著又咳嗽起來。
    “不要緊,會有辦法的。”倫勃朗輕輕給妻子拍著背。這一段妻子身體不好,總咳嗽、發燒,吃藥也不見效,再讓她為家里生計煩心,真是心里不安啊。
    秋雨連綿,環境如剛使用過的抹面,冰冷、潮濕,令人心里堵得慌。不幸的是,倫勃朗現在的境遇與此相似。他陪著妻子去國外看病,家里失竊了,收藏的古董、藝術品和貴重東西被洗劫一空。這還不算,一位古董商存放在倫勃朗處的幾件供他臨摹的貴重藝術品也一起被竊了,這是需要賠償的。而他們除了這幢樓房,別無它物。可賣了樓房,到哪里去住呢?
    莎士基婭焦急憂慮,疾病更重了,臥床不起。
    倫勃朗焦急憂慮,頭發和胡子竟然白了許多。
    波特登門拜訪。“倫勃朗先生,我是敬重您的人品和畫藝的,對您最近的不幸遭遇也深表同情。”
    “謝謝您,波特先生。”倫勃朗感激地說。
    “青年軍官們委托我來拜訪您。他們說您只要同意修改那幅畫,立即就付報酬給您。您知道,這報酬是很高的,一大筆錢,可以使您經濟上的窘境得到緩解。並且,這些軍官們還保證幫助您恢復名譽。”
    “謝謝您的關心,實話實說,這個問題我最近考慮過。可最後我還是認為︰不能出賣藝術良知。比金錢更重要的是名譽,比名譽更重要的是自由。”
    “可是倫勃朗先生,您夫人的病……”
    “如果我修改了畫,可以得到金錢,卻不會減輕夫人的病,只會加重她的病,因為她的想法和我的想法是一致的。”
    “我很慶幸這次拜訪,這使我加深了對您高貴人格的認識,我想這人格會和您的畫一起流傳下去。”
    “謝謝您的鼓勵,特別是在這種時刻。”
    送走了波特,倫勃朗來到夫人的臥室。
    “剛才誰來了?”莎士基婭吃力地張開嘴問。由于病痛折磨,她的臉憔悴不堪,眼楮深陷了進去,嘴唇裂出許多小口子。
    “是波特先生,畫像中的一位軍官。”
    “他又來要求你修改畫?”
    “嗯。”倫勃朗點點頭。
    “你沒答應。”
    倫勃朗點點頭。
    莎士基婭臉上露出微笑,“我知道你不會答應。如果你答應了,我當初就不會嫁給你,而且,我死了也不會瞑目的。”
    倫勃朗抱起妻子的頭,在她開裂的嘴唇上深深的吻著,心里默念著︰莎士基婭,你是夠格畫進聖經和神話故事的……
    不久後,莎士基婭病逝。這座樓房也變賣了。倫勃朗在貧民區租了一座狹窄的平房住了進去。從此後他再也沒有離開這里,直到逝世。他死時,遺產只有一只畫具箱和一件外套。
    1999年,倫勃朗逝世三百三十周年。在他逝世紀念日這一天,阿姆斯特丹國立美術館擠滿了人群。人們紛紛涌到倫勃朗的繪畫前,觀賞這位藝冠荷蘭,譽滿世界的偉大畫家的杰作。其中不少是父母領著子女,前輩帶著後輩。
    一位金色卷發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抱著一個小男孩,指著牆上掛著的倫勃朗自畫像說︰“兒子,那個老人就是我們的祖先——荷蘭最杰出畫家倫勃朗。”
    小男孩仔細觀看畫像,又看看父親,用稚氣的嗓音說︰“爸爸,你還真有些像老祖宗哩。”
    父親笑了︰“當然,我們都是他老人家的子孫嘛。”
    父親又指著自畫像旁的一幅群像畫說︰“這是倫勃朗的最杰出作品——《夜巡》。這幅畫享譽全球,被公認為世界繪畫史上的經典作品。”
    兒子仔細觀看《夜巡》。父親又給兒子講了有關這幅畫的故事。兒子問︰“如果倫勃朗修改了這幅畫,那這幅畫還能這麼出名嗎?”
    父親搖搖頭︰“恐怕不能,那樣這幅畫就可能是平庸之作了。”
    人群中還有一對與他們年歲相仿的父子也在觀看《夜巡》這幅畫。父親指著畫中一位舉著長槍的男子說︰“兒子,那位男子就是我們家族的祖先——斯丁侯爵。”
    兒子也听父親講了有關這幅畫的故事,他問父親︰“爸爸,當時如果倫勃朗按照軍官們的意見修改了這幅畫,那這幅畫還能保存到現在嗎?”
    父親搖搖頭︰“恐怕不能。”
    兒子說︰“那我們應該感謝倫勃朗的堅持。”
    父親點點頭︰“是啊,否則我們就看不到祖先的面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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