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的《前赤壁賦》有一段這樣的問答:
「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
人生數十年,與天地宇宙相比,如同朝生夕死的蜉蝣、落入滄海的粒粟,何其渺小。哀嘆生命短暫,羨慕江水亙古。想和仙人一同遨遊四海,與明月共得長生,然而這些終究不可得,徒留悲鳴消逝於風中。
儘管創作的時空環境和文本載體都大不相同,《游牧人生》(Nomadland,另譯:無依之地/浪跡天地)與這段賦文呈現的情境意涵竟不謀而合。這部橫掃金獅、金球、奧斯卡等各大獎項的獨立製片劇情片,是改編自潔西卡布魯德(Jessica Bruder)在2017年發行的同名報導文學。原著是以紀實體驗的形式,記述布魯德深入美國中西部腹地,住在自己的廂式貨車裡,融入現代遊牧族生活的歷程。
「我不是無家可歸,只是無房可歸。」
由趙婷身兼編導,監製法蘭西絲麥朵曼(Frances McDormand)主演的電影版本,創造出一個虛構人物芬恩(Fern),藉由她逐工作而居的游牧生活,娓娓說出一個幾乎沒有情節、卻充滿豐富情緒的故事,真實體現了老子在《道德經》裡推崇的「大方無隅,大器無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越是不經雕琢的自然呈現,越能展示恢弘寬厚的情感力量。
電影工業發展到極致的今天,已然成為娛樂產業的龍頭,技術、資本、人才都高度集中,斤斤計較投報率的結果,使得每部電影都把「戲劇性」和「娛樂效果」當成最高宗旨。採用圓形敘事手法的《游牧人生》幾乎打破業界一切規則:鬆散零碎的情節、靜謐祥和的氛圍、悠遠靜謐的哲思……甚至大量入鏡的非專業演員,對已經習慣滿屏聲光的現代觀眾來說,無論在感官體驗或心理認知,都像是一趟超驗主義的內向旅程。
有別於正敘、倒敘、平敘、插敘這些常見的敘事方式,「圓形敘事」會從很多看似無關緊要、甚至彼此毫無關連的事件和人物講起,點到即止的留下懸念和線索,構築起故事的外圍圓周;接著再次深入講述曾經登場的人物或場景,帶出新的懸念和線索,縮出更小的同心圓;如此周而復始,圓周越來越小,很自然的接近圓心,也就是故事的核心概念。
如同芬恩一般在各州間徘徊擺盪的現代遊牧族,粗估人數約在六十萬到七十萬之間,講白了,這個比例佔美國人口總數的零頭而已。不管是出於自主還是被迫,每個人、每個家庭上路的理由各有不同,但歸根結柢的終極因素只有一個:高度資本主義。經濟衰退、住房成本上升、社會保障體系失靈……他們並非選擇了一種更容易的生活,而是在資本主義的競爭中落敗,轉而尋求一種看似自由卻相對危險生活方式。這本來可以大書特書,作成對國家體制、對資本社會、對階級固化的嘶吼控訴,但布魯德沒有,趙婷和麥朵曼也沒有。
「就像我們面對面和在明朗的白天裡悟到真理一樣,我們也在背地裡和在黑夜中與真理不期而遇。」
亨利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如是說。
隨著芬恩輾轉遷徙於內布拉斯加、南達科他、內華達和亞利桑那等州,電影畫面也不斷呈現當地遼闊沙漠、廣袤平原等地形地貌。鏡頭語言刻意對比出人類在自然中的渺小的同時,故事卻告訴觀眾:如此渺小的人類啊,你的信仰和靈魂的重量,正是你強大的地方。浩瀚與卑微、空靈與生機……無聲卻激烈的對撞著,芬恩一路以來沉默與孤寂的旅程,那個層層疊疊的同心圓,終將觸及核心。
劇情的尾聲,芬恩回到荒蕪的內華達小鎮,走進那棟曾生活居住了幾十年、被稱為「家」的房子。她渴望被療癒的心理創傷,那個她必須隻身漂泊的理由,以具象的空間呈現在觀眾眼前。幾秒的躊躇後,芬恩似有頓悟轉身離去。也許她會再度上路、也許會覓得歸宿……花開花謝、潮起潮落,就連夜空中耀眼的新星也終有熄滅的一刻。我們身處的世界、乃至整個宇宙,所有物種生命都在時間的長河中浩蕩奔湧,永不停息。芬恩的離開,何嘗不是回歸?
「死亡不是終結,遺忘才是。」
《游牧人生》正式預告
《遊牧人生》像是一篇「形散意賅」的抒情長詩,雖然視覺上充斥著零碎的抽象影像,可鏡頭寓意背後的具象敘事卻豐富得恰到好處,暗藏的內核看似幽微實則氣勢磅礴,給觀眾留下悠揚的思考空間。建議放下既有的觀影經驗(特別是被好萊塢商業大片養壞的口味),毫無雜念的直觀感受本片的每一格畫面,體會在你心靈深處撞擊出的每一絲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