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2/01/02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假話裡的掙扎──試析《刻在你心底的名字》裡王柏德的特殊句型

      在《刻在你心底的名字》這部電影裡,相對於較為單純、且以其為敘述視角的張家漢(後稱阿漢),王柏德(後稱Birdy)是矛盾又複雜的「隱藏型」主角。要理解一個人,光用展現出來的言語與行動解釋是有限的,要連同他的處境、無意識的反應、潛台詞才能較為準確地描摹出來。舉高三開學後的行動為例,表面上他對阿漢很殘忍、推開他推得很用力;但若再加入他的處境,就會發現那些殘忍,其實是脆弱的不得不為;那些用力的舉動,是一種受傷的自衛。
      若更進一步地分析,可以看到在感情,尤其是強烈情緒的表達,即使是環境不允許的情況下,對向來反抗體制、追求自由的Birdy而言,他的「不要」就是直接以身體抗拒(例如在淋浴間衝出來救被霸凌的瘦瘦,或在天橋上想去救祁家威)、以聲音反擊(例如在團練室聲援班班,在軍歌比賽唱〈這個世界〉),在這些情況下他是毫不猶豫的。即使是一開始因買宵夜被打,他的眼神也能呈現出對體制的抗拒和不肯屈服。
      但身體的反抗有兩次例外。一次是樓梯間大巴三人組的霸凌,他們指稱Birdy是咖仔,而且會害阿漢「變成」同性戀,當時的Birdy就是逃,對他們吼叫,然後從樓上跳下去,裝作若無其事地走進女生校區,從此不得不跟阿漢拉開了距離;另一次在辦公室被揭發與班班交往,父親在罵他「撿角」、「早知道就不要把你生下來了」,他的反應也是逃,然後因為阿漢的意圖闖入和出櫃,他第一次動手打人──打的人是阿漢,讓他不要再說下去──然後讓阿漢的激憤轉向了他。
      從這裡可以歸納:Birdy的勇敢都用在保護別人,卻不積極保護自己;又或者,當大巴三人、父親對他動手時,他在潛意識裡默認了他們的指控,所以只能逃,也無能反擊。
      以聲音反擊來說,也有例外。其中最可以表現出Birdy矛盾性格的句子,就是「可不可以不要」。
      「可不可以不要」是Birdy獨有的一個否定句型。一般用「可不可以」的時候,往往後面接的是「要求」:我可不可以先吃飯?可不可以買這個東西?可不可以跟我交往/結婚(?)──是一種較低姿態的、要對方允諾才能進行的要求。
      但Birdy使用這個句型,後面接的「要求」卻很特別。
      它第一次出現在Birdy走進教堂打斷阿漢的祈禱,在阿漢發火即將離開前攔出他,對他說:「可不可以不要只是一直跟我出去啊?」緊接著說「我們可以當很好很好的朋友」、「介紹女生給你」看似在否決彼此過去情感的默契,但與之相反的卻是身體、呼吸的距離極為接近。這與其說是勸「退」(從這段感情中撤退回到朋友的位置),毋寧是一種雙向的測試──當「不要一直跟我出去」冠上「可不可以」的時候,在請求之餘,Birdy也吐露了他「不能要了」的不捨。這在「我介紹一個女生給你,班班她們班的」又忽然轉到「我今晚要跟她出去,你車借我」都能看到Birdy在理性上知道這樣做是正確的,情感上卻並不願意,才會被阿漢抓住的同時放棄防備──把一切交給阿漢決定。
      最後阿漢推開了他──也決定了之後必然的疏離。
      第二次是車禍發生後,Birdy在澡堂門口遇到了阿漢,卻因受傷而行動不便,拒絕阿漢進入他個人(洗澡)和心靈的私領域──當時的他們(隱約)知道彼此的感情絕非友情,阿漢想要照顧受傷的Birdy,卻又對Birdy生氣──其實並不是令人安心的情境,如果「不要」或「恐懼」明明(在口頭上)是可以乾脆地拒絕的,但他卻用了一個「可不可以不要」的句型去抗拒,而且是非常脆弱的語氣說阿漢「煩」──可見「不要」是真的,「恐懼」也是真的,但他真正「不要」的,其實是「想要」和「不怕」的真實感覺:他怕的不是阿漢,而是其實需要阿漢、無法狠下心來拒絕阿漢的自己,這跟教堂的「一直跟我出去」及車禍的「雞婆」一樣,不是不需要,而是不能要;阿漢知道卻仍鍥而不捨,所以他才說「煩」。
      我們可以由此推敲:當這個句型出現時,都是他「想要但不能要」的狀態,表露了他違反真實意願卻不得不如此的潛意識──而此刻「想要」和「不怕」勝過「不要」和「恐懼」(真正的恐懼是阿漢開始越線時),所以他讓阿漢進了淋浴間,讓阿漢幫他洗澡──接下來的互動,在兩人相對、阿漢幾乎親吻、和抱著他看不見的時候,Birdy流露了他「想要」的真實情慾。
      再次出現這個句型是阿漢在家幾乎出櫃前說「我有沒有交女朋友,關你什麼事啊?(我要愛你不關你的事)」、「我喜歡的人是……」,Birdy打斷他的話也是「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找我麻煩了?」「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煩我了!」這段衝突跟浴室不同的是,Birdy在試圖逼阿漢面對這段感情是不能見光的,要他醒悟並且後退,這是他再一次以「阿漢不可能(為了他)反抗體制」為前提而行動,所以當阿漢幾乎出櫃的時候,他有驚恐,但事後兩人安全的時候也有喜悅(這在他跟阿漢去澎湖時表露出來,因為此時此地他不需要掩藏),那句「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煩我了!」也是表面上「不要」是真的,「驚恐」也是真的,但他真的怕的是「想要跟阿漢在一起」但「這樣會害了阿漢」,和等於承認是同性戀的自己──這個真實令他煩惱痛苦,所以當阿漢返身問他「我敢說出我喜歡誰,你敢不敢」的時候,他只能回答「你瘋了是不是」、「你可不可以不要是咖仔」──這個句型再次出現,實際上Birdy知道阿漢愛的是自己,對自己有情慾,證明了「可不可以不要」是一個掙扎的抗拒──都是「我知道」、「我想要」但是「不可以」,阿漢完全明白,所以他進入了淋浴間,最終逼迫Birdy面對自己的感情;他知道Birdy在乎他卻篤定他不敢,所以決定出櫃;他知道Birdy不肯承認自己「也」是咖仔,因為Birdy不得不屈服於這個社會認為「咖仔(他)很噁心」──最後他沒有等Birdy回答就逃了出去。
      以此可以對照的是三十年後,Birdy可以「要」了,所以阿漢領會他的暗示去搶皮夾並且看到自己的裸照時,Birdy就(為了掩飾害羞而)直說:「你很煩誒。」
      相較於「可不可以不要」低姿態又不得不的拒絕,Birdy另一個較為強烈的拒絕句是「走開」。
      第一次出現在軍歌比賽被迫中斷的時候,阿漢阻止他上前理論,在他惱怒受傷的時候喊他「王柏德」──這種叫他「冷靜點」的態度不是站在同一邊的同仇敵愾,所以Birdy回了阿漢第一次的「走開」。這段兩人的反應是赤裸而毫無掩飾的,可以跟在比賽時交換位置時彼此信任的眼神作為對照──而阿漢這樣毫無掩飾的「別再這樣了」,表面勸告實則否定,足以傷害想要藉此證明自由的Birdy,所以他推開了阿漢──在他最脆弱最需要認同的時候,僅僅是否決就足以是刀戟;他也以刀戟回應,成功讓阿漢「走開」。
      第二次是車禍後,阿漢跟著進淋浴間想要幫受傷的Birdy洗澡,而此刻的Birdy正因車禍確認了自己對阿漢的感情和傷害,同樣是最脆弱最需要阿漢(卻又逼自己不能要)的時刻,所以他對阿漢說「走開啦!我自己來啦!」但相較之前車禍「不叫救護車只call他」的依賴,這次拒絕裡的脆弱與逞強激怒了阿漢,最終Birdy沒有成功地把固執的阿漢拒於門外;第三次則是在辦公室,Birdy因為被揭露與班班的交往而遭到父親的追打,告密的阿漢衝進來想為Birdy擋下責罰,Birdy無法阻擋更無法推拒,在自身都還難保的情況下,擔心阿漢被父親盯上或衝動再做傻事前先把他推開:「走開啦!沒你的事啦!」這激起了被冷落數月的阿漢怒氣,進而衍生後面差點出櫃、兩人打架的結果──這兩次,阿漢都沒有「走開」。而很有意思的是,同樣是在出櫃後,阿漢數次推開Birdy,隨後不理他的跟隨,Birdy追得筋疲力竭,一直跟到了天涯海角,卻始終都沒有真正「走開」。
      從以上可知,王柏德最兇狠、最無情的話語,往往出自他最脆弱、最無計可施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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