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折翼,不如關在有你的籠裡 ──記《刻在你心底的名字》裡的Birdy

2020/10/06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幹麼那麼笨,跟著一直飛。」──Birdy
  鳥兒為何想要飛翔?
  又為了什麼會讓牠主動停下,甚至願意把自己關進籠子裡?
  這一次入戲院,是為Birdy看的。
  慢慢拼湊出Birdy的行動、話語、眼神、家庭。由於電影是以張家漢為視角,在前半的試探錯落或後半的追逐逃避之間,Birdy的存在就像一隻不安定的鳥,有時撲翅飛翔、有時跳躍竄動,彷彿隨時都想離開這個要網羅他的陸地,彷彿只有用雙翼劃破空氣才能證明自己的存在──在備受期待下出生,青春期卻被父親像口頭禪似的罵「一輩子撿角」的男孩,要怎麼做才能保護自己那顆傷痕累累的心?除了用笑來掩飾痛苦與麻木之外,大概就是在大人發現他只是一塊妨礙農耕的石頭,預備把他撿起來拋到一角前,先自己張開翅膀飛走吧?
  很長的一段時間,台灣學校、家庭,乃至社會的價值觀幾乎一致:聯考、第三類組、醫生、上大學才能談戀愛,年齡到了就一男一女共組家庭,然後繁衍。家庭是綁住腳的籠子,而在學校的圍籬,飛翔是Birdy的自衛,只要能飛,他就不用感受被放棄的失落,不用在乎不被關心的冷漠,即使不被了解,但或許,能得到他人的一瞬關注吧?
  至於社會,只要你不一樣,卻想爭取權益,就能失去自由與尊嚴。
  三刷之後我一直想,王柏德剛轉來維特之前,經歷了什麼?他在泳池裡憋氣的時候,只是想玩?想破紀錄?還是想標新立異吸引別人的注意?
  把他拉起來的是張家漢。
  那個張家漢會好奇他是誰,他從哪裡來;會在把他從水中拉起時罵他笨蛋,會在他鑽進寢室在舍監背後搗亂時擔心他受罰,真的當眾被打時會停下腳步投給他關心的目光,在他洗澡時給他送藥膏,會在大巴他們欺負學弟時為了保護想衝出來的他不被拖下水而試圖出來解圍……
  會認真地叫他,Birdy。
  很長的一段時間,Birdy不只把阿漢拉出那個與他們都格格不入的世界,更總是圍繞在他身邊:偷核桃剝給他吃,報復舍監時拉他把風,在他考不好被罰的時候給他送飲料,發現他因為成績不佳被放棄將轉到社會組心情低落時暗示他以謁陵的機會一起上台北玩──
Birdy的瘋狂自樂令阿漢著迷追逐,阿漢所給予的安定溫暖又何嘗不是Birdy的救贖。即使彼時他還不明白這樣近乎依戀、期待永恆相伴的感情是什麼,卻在也感受到阿漢的喜歡(唉,誰能抗拒喜歡的人的喜歡?)與無止境的接納之後,也不吝吐露,想要尋求阿漢的共鳴與回應:
  「直到現在,我沒有忘記過你當時的樣子。」
   不要再跟我玩捉迷藏了,你簡直就是在虐待我嘛。」
  『你是什麼意思?』
  「只有傻瓜才不知道我的意思。」──《瓊瑤電影.我是一片雲》
  「她(三毛)書裡有一句話:『如果你給我的,跟你給別人的是一樣的,那我就不要了』。」
  「你是又懂戀愛是什麼了喔?」
  「這個世界沒有人懂我啦!」
  「上帝一開始應該也沒有想要那麼多人吧?這個世界根本不需要這麼多人。」
  「所以有時候,我覺得我是多餘的那群人。我爸就常說:『白養你了!早知道你出生時就把你掐死!』」
  在「掐死你!」的玩鬧(讓Birdy重新笑出來)之後,阿漢說:
  「那,我們以後不要生了,已經太多人了!」
  「我跟你本來就不能生啊!」
  與其說Birdy的台詞像瓊瑤,不如說他在試著把他處處受限的人生營造成一場電影。以往只能獨角戲自得其樂,此刻卻有阿漢隔著一段距離,以光影回應著友達以上一個似懂非懂一個心焦如焚的親吻──也許誇張煽情,但那個年代除了瓊瑤廣為流傳的異性戀腳本,同志還能怎麼去摸索情感在心中流動的痕跡?是否懂愛情是不用回答的,因為要兩個人一起懂;而「沒有人懂我」與其說是否決,不如說是撒嬌──無論是阿漢必然會在心裡吶喊卻說不出口的「我懂你啊」,還是一種戀人未滿的投接默契──在張愛玲的〈傾城之戀〉裡,范柳原試圖剖析自己身為私生子與華僑,懷著嚮往歸國卻失望、以致想遊戲人生的心情,一心想找歸宿的白流蘇不懂,所以他焦慮地說「我要你懂得我」;而Birdy這樣說卻正是因為阿漢懂得,而且願意去懂。「以後不要生」明明可以是「各自組了家庭」,Birdy卻能精準地抓到「我們」是「我跟你」。這種幽微的敏銳與回應,正是全心全意感受著對方情意的證據,一如把手指觸上按鍵,用對了力氣吹奏,就會發出聲音。
  他們是彼此的樂器。
  然而這傻氣而獨一無二的戀曲卻沒有留下證據。於是在暑假只需擁有彼此、能自由愛著對方也感受對方的愛的完整(如果每一通打來的電話都先被搶接起來,Birdy又何須去猜話筒那一端是誰?),在開學後馬上就遭到了挑戰。延續留著用阿漢的不及格考卷圍著又親手所剪的平頭,Birdy來找阿漢,沒有一句台詞,僅僅是眼神就能接收阿漢一看到他就滿溢的喜悅,和即使被大巴警告也要向他走來,對著他們說「不跟他走要跟你們走嗎」的堅定,那相偕一起前進時悄悄勾起的笑紋,和搭著阿漢肩膀充滿占有欲的動作,既得意又安心,彷彿身邊的這個人就是屬於他的棲枝,他的歸宿。
  然而周圍從不吝惜向他預示「再這樣下去」的結局:大巴一群人逼得他爬上高處往下跳,就這樣飛離了相依;管樂社的出櫃學弟瘦瘦,每天身上帶著大大小小的傷痕──直到軍歌比賽,兩人唱著蔡藍欽的〈這個世界〉,阿漢以欽慕的眼神看著Birdy向前時,幾乎是共許一心的願望:如果這樣的創新能為這個世界帶來一點改變──結果卻連唱完的機會都沒有就被逼退場。一如大巴他們在追打Birdy時「打斷你的翅膀,讓你再飛啊」的威脅,這段感情再進展下去,他的跳樓,瘦瘦的傷痕,天橋上被帶走的祁家威,就是阿漢接下來人生的預示。
  如果喜歡一個人卻不知道那感情能有多深,那就向他告白;如果害怕太過喜歡一個人,那就轉移情感投注的對象;如果不想讓一個人太過喜歡你,那就想辦法把他推開──如果那是「同一個人」,即使他給予的感情那麼深那麼重那麼真,而且正是自己最渴望的,那又該怎麼辦?面對班班,Birdy只要笑,只要瘋瘋顛顛,只要把電影裡看到的、甚至和阿漢一起創造的互動拿出來,為了假的戀愛而以真的預演,異性戀有那麼多的劇本,是那麼輕而易舉;面對阿漢,則要小心翼翼地把感情收好,扮演漫不在乎,過去足以拋接的默契用來精準拿捏阿漢的膽怯與猶豫,甚至利用阿漢的關心與在意,逃過每一次的解釋與告白,他甚至勸他去交女朋友:
  「你不應該這樣!」
  「你不應該只是一直跟我出去玩,好嗎?我跟你可以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啊──」
  「很好很好的朋友」裡洩露的哀求,是Birdy當時最深的渴望──他不要阿漢的不一樣了,因為只有跟別人一樣是「好朋友」,才能一輩子永遠在一起。
  如果這時候阿漢就能懂得,或者放棄,也許真能如他所願。然而阿漢無從理解Birdy太過突然的改變,又已用情太深──一如Birdy知道了「WANAN」的意思後忍不住拉他去找氣球(然而每一次打斷阿漢告白的時機都是那麼的準確,坐在阿漢後面看似瘋狂喊叫又那麼小心地釋放那麼多說不出口也不能被發現的情意/抑),同時用來跟班班告白好讓阿漢死心,卻又在發生車禍後仍忍不住聯絡阿漢;也一如在淋浴間,他無法掩飾自己對阿漢的渴望,而忍不住親吻一樣──卻使他們越過了友誼與愛情的那條界線。於是至此,連表面上的「哥兒們」都做不了了,Birdy只能冷漠、迴避、視而不見。重新燃起又熄滅的希望使阿漢失去理性,告發了氣球的祕密,既使班班被罰退學,也讓Birdy再次被父親重責。
  挨打的那一場戲,父親的責打Birdy始終只有逃,只有被父親說「早知道不要生下你」以怒吼反擊外,幾乎是被動的──或許是因為他心知告密的是誰,把這一切當作自作自受,所以毫不反抗──直到阿漢為他擋住椅子跌倒在地,他那瞬間狂暴發瘋的眼神彷彿那痛楚是十倍擊在心上,首次讓父親嚇了一跳;然而當阿漢幾乎要吶喊對他的感情、為他擔責時,強烈的恐懼使他又比父親更狠地把阿漢扔在地上,甚至到阿漢家告密──表面上是傷害,其實是用盡一切方法保護。若說「我敢說出我喜歡誰,你敢不敢?」的阿漢已被逼到絕境,「你可不可以不要是咖仔?」裡的痛楚與眼淚,又何嘗不是愛到極致的心痛告白:如果飛翔的下一刻就是被射下來的命運,他又怎麼能不用自己的一切去拖住他?
  想走到天涯海角的阿漢內心只有絕望,更加感受不到明天,相較於外在的隨和溫柔,內在的固執叛逆才是他從Birdy身上挖掘出的自己。所以一路跟著阿漢的過程,在阿漢的背後,Birdy的緊張與跟隨都不僅止於關心,還有恐懼。
  能讓阿漢這樣不顧後果的豁出去,唯有絕望而已。
  這部電影不時出現的,還有死亡的暗示。
  最開始Birdy在水中閉氣到了讓旁人以為溺水;貫穿前半部電影、幾乎他們定情曲的〈這個世界〉,歌手很年輕就已去世;在看《Birdy》後,Birdy問阿漢:「如果我死了,你會怎麼樣?」;在後半的「尼加拉大瀑布」的取景,導遊說了一個「少女因婚姻無法自主,選擇跳瀑布自殺,最後成為美人魚」的故事……
Birdy跟著阿漢走到海邊,發現再也無路可走的阿漢,一度要直接跳進海裡。
  「當人是很辛苦的,使我們覺得困難的,不是一般人所想像的挫折或壓力,而是在社會生存的本質就不適合我們,每日在生活上,都覺得不容易,而經常陷入無法自拔的自暴自棄的境地。」(1994年北一女中學生自殺事件,林青慧遺書)
  由於不被看見、被發現就要被施暴、矯正、消滅,自我存在輕易被貶抑、否決、踐踏,自殺一直是同志人生裡的一個熱門選項。如果Birdy沒有跟著阿漢,當阿漢逃到天涯海角,只能孤獨的意識到自己已被人生遺棄的時候,他又能有什麼選擇?
Birdy懂得什麼是絕望。
  在天涯海角,一個人能選擇的死亡太過孤寂,兩個人一起攜手走向的死亡,至少可以先去一趟樂園。當Birdy鍥而不捨的陪伴後,沒有了無所不在的監視,他又如何能拒絕阿漢怯怯的親吻、和想為他拂拭細沙的情意?在兩腳獸的領域,飛翔的鳥是異類;但在海天之間,鳥兒只是一抹不被注意的痕跡。Birdy的逃離與叛逆,顛狂與孤寂,在此時此地,與阿漢交換了彼此一部分的靈魂與羽翼。
  (海水一直漲,好幾次,我真的希望這就是世界末日了。)
  這或許是不被祝福的戀人們心中,最美的世界末日了,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他們已經為彼此躲過了好幾次的世界末日,包括了日後的那一通電話。
  自從Birdy決定疏遠阿漢後,他少數幾次CALL阿漢,都是在最脆弱的時刻。戀人的特權是永遠知道怎麼傷害對方,但同時也是傷人三分傷己七分,當下傷他的時候必須關閉自己的感情,但經過了樂園又分離,那些傷害與愧疚就隨著回憶奔湧而來──當阿漢打通電話,他徘徊在電話機旁,接了話筒卻久久不出聲;問著近況,像是不置可否,像是只想聽他的聲音,然後……
  車禍那一次,Birdy也沒有叫救護車,而只call了阿漢。
  可能是因為最脆弱的時候,只想和最重要的人最後一次連繫;或者,有沒有可能,因為在落崖邊緣,所以想最後一次,聽聽他的聲音?
尋找你 茫茫人海卻又想起你
好不容易離開思念的軌跡
回憶將我連繫 到過去
刻在我心底的名字
忘記了時間這回事
既然決定愛上一次就一輩子
希望讓這世界靜止
想念才不會變得奢侈
如果有下次 我會再愛一次
Birdy心心念念深愛著、也深深傷害著、愧疚著的那個人,用歌聲和哭聲告訴他,如果有下次,他願意再愛一次。
  在青春的徬徨與暴烈中,即使傷痕累累,卻是他們用生命救了對方。
  還有神父。
  第一刷時,我很遲鈍,直到三十年後的張家漢去見了神父的伴侶,才驚覺他也是同志。
  早該發現的。那個年代,神父談到初戀,永遠不曾主動提起性別的敘述,和分離的原因;只說著「我不知道你喜歡的是男生」,面對「你有多愛一點我有少愛一點」的怒吼,卻不曾說過對同志的任何貶抑與歧視,只是慌忙地拿上帝擋架,只說同性戀上不了天堂,以及該捨棄欲念;如果是受洗為神父之前的事,男生愛上女生,當年又怎麼會天天被打,以致必須逃離家鄉?
  在那個年代,只有是同志,才能懂得。
  從祁家威、神父、學弟瘦瘦、乃至Birdy自己,都預示了出櫃的結局就是折翼。在確認了內心最想要的答案後,阿漢才終於意識到了現實裡沒有接納他們的天涯海角與世界末日,「當一輩子朋友」的可能也早已毀滅,他們只能帶著缺損的羽翼各自分飛:阿漢學會了隱藏性向從中獲取些許自由,少了Birdy,生命卻被限制在循規蹈矩裡;Birdy在電影裡讓想像與瘋狂展翅飛翔,他的感情卻從此與回憶一起鎖在籠裡,直到三十年後遇到阿漢──
  「直到現在,我沒有忘記過你當時的樣子。」
  相較於阿漢的百般猶豫,Birdy卻一如少年時期般,在還沒有疏遠之前,總是不由自主地向他走過來──
  「你怎麼在這裡?」
  「那個時候我是真的很愛你。」
  「晚、安(WANAN)。」
  也許初戀該幻滅的,三十年也許該使當初那個仰慕愛戀猶如神祇或天使的初戀情人被折磨得面目全非、庸俗蒼老;或者憑著缺損的羽翼,就該永遠飛不了彼岸,才是現實的反映、藝術的深度。但我卻萬分慶幸,在一起經歷、相偕逃過那些無所不在的窺視、傷害、自厭、暴力、死亡的陰影之後,那隻跟著飛的傻鳥,終能找回歸宿與棲枝;那些鎖進籠裡的愛,終於可以釋放。
  而Birdy所導的這部愛情電影,在阿漢寫了主題曲的三十年後,終於可以當面互訴思念作為結局。
92會員
186內容數
此沙龍記錄觀影後情節分析與感受想像的筆記,內文全雷,建議觀影後再行閱讀,謝謝。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