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2-08|閱讀時間 ‧ 約 4 分鐘

二月八日 關於長大

《生長的和埋藏的》-馮秋子
我在北京生活將近四十年了,比在內蒙古生活的時間長,但我寫蒙古高原的人和事多過寫北京的。說不清楚因為什麽。我覺得心裏埋藏了一些歌,有一天,當我能夠唱的時候,出來的,是內蒙古高原那裏的聲音。
一九九二年深冬的一天,家裏來了十幾個外地的朋友,有做音樂的,有做紀錄片的,有畫畫兒的,環繞著蓋了桌布的大床墊子,在地毯上盤腿而坐。我把好吃的東西、好喝的酒和調制的飲料端上來,在靠近門口、便於照應大家的地方坐下。
過了一會兒,我說:“我唱一支歌。”
巴頓的父親不加掩飾哈哈大笑:“真的假的?”
真的。
他說:“沒事兒吧你?”他是職業歌詞作家、音樂制作人,他沒聽過我唱歌,知道我不會唱,唱出來走調。
看我堅定不移,並不想收回剛才的話,他說:“不知道動物園關上籠子沒有?馮要是唱,動物園的動物不會亂跑吧……”
我就是想出聲。
實際上,在他開玩笑,下意識替我鋪墊、開脫時,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唱什麽,詞和旋律在何處,歌兒在哪裏,這些我都不知道。但是我的土地,深埋在我心裏的土地,已經開始伸展。遙遠而長存在我夢中的山脈,把我的聲音馱載起來,爬過山去。聲息滾滾湧流,在起伏的草地裏顛簸,顫動,向著草原深處走。那是我即興唱出的蒙古長調,詞和曲是走到那裏的時候,自然而然生長出來的。我唱著,眼淚竟順著面頰流下。我怕自己不能堅持到底,幹脆閉上眼睛,繼續吟唱。
等我唱完,看見大家都在擦拭眼睛。
巴頓的父親說,他聽呆了,中間他想去外屋取一張紙,記下我唱的旋律,但舍不得離開,怕漏掉一句。他知道我再不能重覆唱出這首歌。他一邊聽,一邊在心裏默記旋律。
對我來說,這首歌是第一次唱,也是最後一次唱。
這二十多年,我在心裏唱沒出生以前就遊動在睡夢中的歌。在遠離家鄉的地方,依照自己的節奏生活。巴頓父親知道我很多時候心不在焉,不知道我心裏正有一支歌的動靜。他知道我高興了,就是高興了,知道我悲傷的時候也許正感覺到幸福,但不知道我悲傷或者是幸福的時候,不只會沈默,許久以後,還想唱一支長調歌曲。
每天,太陽一升起來,我就開始為這一天忙碌。我是妻子、母親、報社記者和編輯。這些是我想做好的。業余時間,閱讀,寫作,采訪,拍攝紀錄片,參加體育運動,參加舞蹈劇場作品的排練和演出。也常跟朋友們在一起。
而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讓經歷了很多曲折的父親心裏能永存著光亮,他前些年已經雙目失明、現在重病在身;讓苦難深重的母親幸福、安詳。當記者以前,我做過大學教師、文學編輯,去過不少地方。在藏北那曲,我采訪一位當年名震青藏高原的大強人,他病得很重,已經不能說出完整的話,但那一聲高遠、洪亮的笑,就像我的父親。
生活在不同角落裏的人,一起組成了現在我們看到的這個龐大、辛苦、光鮮的世界。我體會和感受到的東西,註定了自己一生都將樸素地生活。我告訴我的孩子巴頓,人的地方越來越小。深夜,你聆聽外面的世界,世界中生長的和埋藏的都在呼吸。這就是你跟大地的關系。無論將來遭遇了什麽,都要熱愛你生長的土地。我當初像你一樣,盼望長大,可又害怕長大。我待在黑暗中,或者是在野外的藍天下,默默祈禱:給我力量。但是,力量是在承擔和創造中生長的。
我鼓勵巴頓,日久天長呢,慢慢體會吧,你能做好。我也一直這樣鼓勵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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