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趕走日本人以後,時局並沒有安定下來,天際烏雲密佈,眼看要變天了。
城市裡,各省難民蜂擁而至,乞討的、行竊的、打劫的……到處亂哄哄。天下蒼生未得片刻喘息,紛紛收拾打點,像無頭蒼蠅似的,誰也搞不清該如何安身立命。
我的幾筆投資因為幾個股東堅持撤資,讓之前投下的資金全打水漂兒。我心灰意冷,也只好韜光養晦休養生息,待看清局勢再作打算。
黃昏,我的車子行經皇宮酒家,那裡仍是歌舞昇平紙醉金迷。早早亮起的霓虹招牌,將橙紅靛紫交雜的天色襯托得格外妖冶豔麗。
錦紅跟了我之前是皇宮酒家駐唱的小歌星,歌藝平平模樣普通,就是對客人特別周到貼心,她把每一位客人的脾性癖好無不摸得一清二楚。
酒家門口一攤糖炒栗子在些微寒意中冒著氤氳白煙,往年這個小攤子沒這麼早開市的,也不知道是今年栗子熟得早,還是秋天來得快?錦紅最愛這攤子賣的炒栗子,經常背著我指派葉子來買。
剛過酒家門口,迎面駛來幾輛軍用卡車,在酒家門口停下,隨即跳下多名荷著真槍實彈的軍人,團團圍住周遭的人,喝令大夥兒蹲下不准動,場面登時亂了起來。我催促司機快開車,耳後傳來槍響,幾名趁亂逃跑的人中槍倒斃街頭。
我沒命的逃進家門後,還不由自主的渾身發顫。
幫傭的娘姨接過我的帽子和外套,問道:「怎啦?臉色忒難看?」
「碰上軍隊拉伕,當街打死幾個人。呼!幸好逃得快。」我擦了一把額上的汗,「桐少爺回來了吧?」
「回來過。太太想吃栗子,讓他去買,騎車出去一下子囉!」
這句話頓時變成一條麻繩緊緊勒住我的脖頸,我幾乎喘不過氣。
我發狂的奔回皇宮酒家。手推車翻覆路邊,栗子散落一地,剛剛被擊斃的兩具屍體伏臥一片腥紅的血泊之中。一個披頭散髮的婦人跪倒於其中一名死者身旁,掄起拳頭不住搥打地面,撕心撕肺的哀號。
「天哪……老天哪……我到底做了什麼,祢要這樣對我?」
對於她的質問,沒有人回答。
不管我們如何努力尋找,誰也無法得到一個足以坦然面對悲傷的答案。
葉子沒再回來過。
幾十年來我不斷打聽,希望得到一點消息,但似乎沒有人認識他。
我遲遲不敢告訴母親關於葉子的事。母親不斷追問為什麼葉子不回鄉下呢?剛開始我找許多理由搪塞,直到圓不了謊,才不得不吐露實情。
母親聽了,沉默了一整日,才開口說:「葉子和我們的緣份盡了。」
人與人之間的緣份盡了,要經歷多少人事滄桑才能從容面對呢?直到葉子失蹤後,我才真正原諒母親當年隱瞞雁然的死訊。
有時候,我會失望的認為葉子早已不在人世。兵馬倥傯的時代,有太多人不明不白的死去,連個名字都沒有留下。
過些時候,我又樂觀的認為他還活著,否則,我怎麼從來沒有夢見他呢?如果他死了,他一定會來夢裡告訴我罷?
可是,如果他還活著,為什麼不回來找我呢?
在大時代的滔天巨浪打來前,母親突然腦溢血過世,沒來得及跟我交代遺言。
那時因為事發突然,倉促間無法好好替母親辦場風光的喪禮,母親身後只落得一具薄棺,她逞強好勝一輩子,最後也無法為命運增添一點光彩。將母親草草下葬後,我打發了錦紅和兩個小妾,帶著阿娣逃到南洋投靠一位舅爺。
即使在生死相依的情況下,都沒能讓我和阿娣更靠近一些,我們冷冷淡淡的過了許多年,誰知有一天,這個懦弱的女人居然大起膽子跟我提離婚。
「端然,有沒有我這個老婆,對你來說沒兩樣,以前如此,現在還是如此。」
「你吃飽撐著嗎?多少年了,現在才來翻舊帳……」
我還沒說完,她提高聲調打斷我的話,叫道:「我要離婚!」
我吃驚的抬頭望向她。
「我要離婚!」她斬釘截鐵的又說了一次。
她下垂的眼皮幾乎蓋到肉墩墩的腮幫子上,教人無從由兩顆小眼珠子看出端倪,那一頭染得過分墨黑的頭髮與臉皮上頭虛浮的白粉形成對比。她真是老了,我竟然從沒注意到。
我既驚訝又生氣,但還是二話不說點頭同意。她早該走了,她居然可以忍耐這麼多年,教我不得不佩服。
可是,她並沒有得到她想要的幸福。唆使她離婚的年輕男人,拐騙她的錢之後始亂終棄,阿娣禁不起刺激,跳海自殺未遂。警察局通知我去醫院幫她繳清醫療費用,她一見我,立刻用被單蒙住臉,嚶嚶啜泣。
我找她回來,繼續我們沒有意義的婚姻。我說不上來為什麼如此做,或許是想留住一個人在身邊罷了,只不過,怎麼也沒料到最後留在身邊的竟是當年最厭煩的人。
年輕時身邊的那些人,如今全不在了,我也漸漸不在乎葉子是生是死。
人生就這樣子走過一遭,走過了,也就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