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2-15|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太極光影 上

    ──我正視著一個人的太極,以為一張紙、幾枝筆和軟橡皮就可以捕捉陰陽。
    美術館的草毯上座落著粗胚般、古樸大器的雕塑,沒有多餘的五官、繁複的衣飾。關鍵的右膝屈曲卻穩立,大剌剌地劈出右手,以微揚的角度指向遠空,左臂碰觸趨近打直的健腿,透露著蓄勢的持重。
    這是「單鞭下勢」,我不打太極,但在乍見雕塑時,精神卻隨之無形伸展,彷彿可以穿透乾坤。只及他寬闊腰際的我,渺小地杵在其下凝視,總覺得可以聽見前方傳來他丹田「肅!肅!」的正氣運行。在偏斜的年代,他的存在也許孤獨,如同矗立玉山頂,刻著3952的主峰石碑,人們按下快門著、爭相合照著,卻僅限於外形。
    沒錯,我懂他,於是我再訪太極,像確認知音一般,想藉由明暗光影,呈現他的本質,甚至呼吸。
    我坐著接駁車抵達,悠悠的晃盪了整個館區後,以赴約的心情來到太極區。一定要正午,光線敞亮。八公尺,約莫他身長的三倍,足以產生距離美感,是觀察他最好的距離。我坐在水泥路邊,擺上畫板,黏好素描紙,以2B鉛筆開始勾勒輪廓。堅毅的下巴,分明的額角,絕無圓滑的可能。接著是左手,袖口的俐落,上臂斧鑿的落差色塊,無疑是動態的流動。然後是軀幹,衣角的飛揚,屈膝的深刻。收尾的左臂四十五度的沉潛,搭配左腿延展的剛強……
    「唰!唰!唰!」刮過紙面的線條,猶如縱橫互銜的電線,俐落地完成了構圖,軟橡皮還未上場。我想起J老師說我適合畫直線,透視還不成問題,但卻無法精準地畫出圓弧。然而素描的弧線還有可能練習,人際卻不行。
    那是陽光熾盛的午後,從小不會畫畫的我,終於集結體內各個角落的勇氣,拐進大樓夾擊的巷子,打算像嬰兒從翻身學起一般,從基礎素描學起。
    氣喘地爬上舊公寓的頂樓,推開鐵鋁門,滿屋子友善的陌生人,都盯著眼前的畫紙,藉著顏料和自我對話。大家聽我要學素描,就隨手拿了一顆橘子,要我看著它開始下筆。「既來則安」,我勾勒著橘子的外形,然後把鉛筆當成兒時的彩色筆,把輪廓線裡的空間努力填滿。
    小我一輪的J老師一身油彩地姍姍來遲,雖是午後仍是一臉睡意,留著不襯年紀的上髭下鬚,看了我失真的橘子後,也不訝異,便接過去改造。先是大幅度修改構圖,接著是大面積呈現明暗,兩三下便以筆下的真功夫證實骨子裡的藝術本質。
    而大我一輪的M姐,從職場退休後便成天與畫筆為伍,喜以調侃自己的作品為樂,因為她說拿畫筆的人身心健全,所以畫室裡時而傳出笑聲,包括我的。
    於是我相信畫室適合成為我歸零的起點,完全不在乎任何人風光或頹圮的人生履歷。只是斗大的空間明暗很難控制,尤其遇到凹凸不平的靜物,舉凡枯脆的葉子、乾癟的玫瑰等,眼拙的我常讓混亂的光源攪局。這時J老師總輕淡地說「用心觀察」,指指亮面,比比暗面,還有對我而言如同幽靈般的反光,絲毫不能妥協錯置,理所當然的語氣,完全不知外行學生的疾苦。工作只為餬口後,我的藝術細胞就集體移民了,反光對我而言就如同北極圈的極光吧?倘若有緣相見,人生或許就能轉捩!
    完成構圖後,開始大面積打底。從中樞著手,頭頂受光是陽,頸部的影子便是陰,分別以2B和4B堆疊縱橫直線,每一筆都是重要的鋪排,不會被掩蓋。不要完全填滿,部分空隙正足以顯現筆觸。休休有容的胸襟當然挺身亮相,彷彿蘊藏著四季自然的更迭。四肢裡只有右脛和左股以暗面濃厚呈現,一屈一隱,卻是不同的昏曖。雖然我相信沒有永遠向陽,也無永遠背陰,但一切還是得靠光源決定。
    在太陽底下畫素描,光影便親切多了,明暗直接對我打招呼示好,一點都不忸怩作態地互相關照。大概是心境舒坦吧!即使頂著火球、汗水淋漓也不覺苦。大致決定了粗獷的明暗色塊,接著是軟橡皮的主秀。
    J老師一再強調軟橡皮是素描呈現光影的靈魂,既能抹去訛誤,又能擦出光影落差,更要緊的是它身段軟又不擺架子,總讓人形塑需要的樣貌。筆尖的點、姆指大的面,無一不宜。軟橡皮讓整個畫面掀去了一層薄膜,更貼近了畫作本身的直白。生活裡也有一塊就好了,可以讓陽光透進,清除人際間推不開的陰霾。
    我直立起畫板,對照臨摹和八公尺外實體的差異,思索著如何安插反光的位置,突然身旁傳來長者的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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