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疫情蔓延,很久沒有進戲院了。那是一段極為平靜卻讓人從腦海中不斷撈取記憶的24分鐘,關於穿起黃雨衣的他,關於那一年,我們所經歷的一切是如何開始。
這裏不用買票進場,排隊取籌號就行了,這幾天來的人寥寥可數,不用太早也能輕易地拿得進出的憑證,一張印有編號與日期的橙色小紙。
我身處在西九龍法院大樓8樓,18庭的死因研訊庭內。
這裏的職員工作很嚴謹,在我後頭的男士拿了手機出來偷瞄了幾眼,隨即被喝斥。
我坐在公眾席的最前排位置,距離那台黑邊框的24吋顯示器不到一米。
螢幕上播放著一段從未對外曝光的影像,我翻開了筆記本新的一頁,庭內近乎寂靜無聲,不時會聽到左方的記者席傳來急速的電腦打字聲。
那天沒有陽光,無雲,建築物也顯得陰沉。持機拍攝的人站在太古廣場對面,相隔了幾條行車線,他想把攝像機固定在腳架上,但好像沒有調好,鏡頭常會晃動。他在開始錄製時,先來了一段生硬的自我介紹。
有六名穿著藍色制服的消防員在金鐘道,向中環方向左一、左二的行車線上準備開啟救生氣墊。在這個靜態遠景中,車子熙來攘往,一個方形的鮮黃色東西緩緩漲起,佔了畫面中的一小部份。
鏡頭偶爾會向上移動,在太古廣場高處,有一名穿著黃雨衣的人士站著,身旁有一塊寫有字的帆布橫額。但似乎這人不是被拍攝的重點,持機的人好像不屑一顧,鏡頭焦點很快落在樓下的消防員身上,救生氣墊亦成功展開。
車來攘往 沒有焦點的「正義道」
車子依舊在鏡頭前劃過,一輛接一輛,雜音很大,持機的人好像和同僚說了幾句話,但聽不清楚內容。過了一會,他沒有停止拍攝,嘗試移動攝錄機的位置,鏡頭對著用瀝青混凝土鋪成的深灰色路面,白油漆的大字「正義道」映入眼簾,旁邊有一個「前方左轉」的標示,剛好與那名在高處站著的黃雨衣人士面向著相反方向。
在公眾席上,有人邊看邊搖頭,有人睡著了,手上還拿著筆與寫滿了字的簿。
持機的人走到電車路旁,對面有交通警員向上望,消防車在路邊停泊,亮著閃燈。有電車靠著攝錄機徐徐經過,貼得很近,車上的人沒有看過來,也沒有看上去,彼此在忙著各自生活的複雜,他們不知道有人正在默然道別。
直至拍攝中段,我猜想約在十多分鐘左右,鏡頭指向那位黃雨衣男子,拍攝者突然拉近焦距,亦是片中僅有的特寫,只見戴著口罩和雨衣帽的他,轉過身向下方的馬路望了一眼,然後繼續在平台上平靜的站著。
沒有喧嘩,只有短暫的幾秒間,抖動的鏡頭掃過了他手寫的標語橫額,我看到了「反送中」的字樣。一陣輕風拂過,地盤棚架上的紗網悠悠擺晃,鏡頭又拉遠至全景,黃雨衣男子在畫面上再次變回了一個小黃點。
這是關於他最長的一次凝視,我無法確定有多少人在認真地看,睡著了的人還是沒醒,負責操控電腦的法庭職員也禁不住查看播放器時間軸,我才猛然驚覺,這裏不是看電影的地方。
沒有人要在意時間賦予這個鏡頭的意義,當最強烈的疾呼與控訴悄然而至,他在等待甚麼。
一輛車子駛過來,一輛車子駛過去,持機的人終究沒有朝著那名男子的方向再拉近。空氣在改變,裏頭的聲音也在改變,「今天是2019年6月15日,下午5時22分,我是警員11038陳思錦,在金鐘道88號太古廣場就一宗公眾活動進行拍攝,現拍攝完畢。」
那天,我們尚未知道他的名字,只有一隻鴿子在他的不遠處,紋絲不動。在入夜的一聲巨響後,旁人的尖叫劃破了靜謐的長空。
「痛心疾首」的直幡,翌日在廣場的樓下出現,連帶著二百萬的人聲鼎沸,迴響之大,比他生前的吶喊還要響亮。
(案件編號:CCDI-481/2019,2021年5月,曾刊於香港媒體《誌 hkfea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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