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仲林沒再說起真武觀或皇帝的事,反握住她的手摩娑了一會兒,之後道:「阿鸞,還有件事,我想聽聽妳怎麼說。」
「什麼事?」
「阿弘刺傷郭容海,但嘴裡說的卻是『崔子玉,我殺了你』。」司徒仲林道:「就算是神智昏亂,認錯了人吧。但是,阿弘為什麼會想殺崔子玉?」
鸞姬笑了笑,拍了拍膝蓋,讓司徒仲林枕在自己膝上,撫著他的頭髮,問道:「怎麼,你認為世子不會為難崔公子嗎?」
「彤彤和我說過,阿弘小時候第一次跟著去秋獵,只不過看到一隻兔子被箭射死,那天晚上就一塊肉都不肯吃,後來是讓人蒸了蛋羹,才哄他吃了晚飯。」司徒仲林道:「這孩子心軟,又從沒過過苦日子,指使別人去殺人或者可以做到,不會有那個膽量殺人的。就算崔子玉言語上折辱了他,他刺了人家一刀,氣也該消了,為什麼之後又起了殺心?」
「世子當時最害怕的,就是那個手印。」鸞姬道:「沾上手印之前,世子不是和崔公子扭打過?說不定是因為這樣,所以認為那個手印和這位崔公子有所牽連?」
「是這樣嗎?」司徒仲林靜了半晌,道:「我沒見過崔子玉,不過他父親崔宗顯是個好人。」
「能讓你這樣說,必然是個極好的人了。」鸞姬笑了笑,問道:「你方才問賈述說那曹寺丞是不是曹敬堯的兒子。這曹敬堯,可是當年刑部主審黃中輿一案的那位曹侍郎?」
「就是他。」司徒仲林嘆了口氣,道:「若阿弘真死於曹家大公子之手,我還真不知該如何處置此事。」
「你竟也有優柔寡斷的時候。」鸞姬輕笑一聲,伸手撫上他的側臉,道:「此事究竟如何,尚未可知。但那姓郭的挑唆是非,甚是可惡,無論如何,這筆帳得先記下。」
「這我理會得。」司徒仲林親吻了她的手腕,之後突道:「對了,阿鸞,妳還記得賈又嗎?」
「賈述的叔叔?」鸞姬想了一下,道:「見是見過,但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記不清了。」
「賈述在京辦事這幾年,真是大不相同。」司徒仲林感嘆道:「當年這小鬼見了我,說話總結巴。今天聽他說話,非但流利,還得繞上十八個彎才說到點上,這和賈又很是相像。」
鸞姬笑道:「這我可真不記得了,你不如去問問老潘?」
「那個醉鬼。」司徒仲林嗤之以鼻。「算了吧。」
之後兩人又聊了半刻鐘沒要緊的話,方才熄燈就寢。
※
京師北郊,景雲觀。
是夜三更時分,景雲觀上下都已掩燈熄火,只有一間淨室仍亮著微光。
房中沒有桌椅床帳,只在牆邊放著一扇素面的雲母屏風,地板中央放著一個蒲團,蒲團上有名白衣道士正在打坐,他面前不遠處放著一對黑釉燭台,上面點著兩支桕燭。
此人年紀四十有餘,中等身量,左眉前方帶著一道傷疤,那道疤色淺而短,卻讓他看起來彷彿皺著眉頭。
他在打坐中仍是忍不住咳嗽,那是從肺裡吐出來的深咳,每一下都在他嘴裡勾出一點鐵鏽也似的甜味。
戌時過後,那道士突然睜眼起身,推開了窗戶。
一隻白底紅紋的蝴蝶輕飄飄地飛了進來,那蝴蝶在房內一個轉身,化為一個女子模樣的紙紮人偶,紙偶穿著白袍,外罩紅色蝶紋外衣,前翅為袖,後翅為裳,翅面滿布蛛網般細緻的銀色圖案,是以銀箔細細剪成,而她的五官與頭髮,則是用黑色的紙剪貼出來的。
「定王府如何了?」道士問。
紙偶搖頭。
道士微微側著頭,彷彿覺得有些趣味,之後又問:「雪霽被拿住了?」
紙偶再次搖頭。
「這幾天王府必然戒備森嚴,先緩一緩,等他們防備鬆懈之後再出手不妨。」道士道:「不急。」
紙偶點了點頭。
「去吧。」道士以手撮唇,勉力對著紙偶吹了口氣。
紙偶的身形自房內消失,重又變回那隻足有巴掌大的蝴蝶,正要振翅穿窗而去之際,另一隻蝴蝶顫巍巍地顛了進來。
道士的眼睛微微瞇起。
這是──鎮南王府──
第二隻蝴蝶來到房內,同樣化為一個女子模樣的紙紮人偶,委頓在地。只見她衣裳頭髮盡皆凌亂,外衣的紅色紋樣並無傷損,底層的銀紋卻盡皆破碎,五官歪斜,幾乎沒有半點活氣。
這……
道士才要開口,窗外傳來細細的啁啾聲,他抬頭看去,只見一隻黃色眼環、褐綠背羽、胸口與翅尖都帶著白底黑色箭紋的鶺鴒鳥站在窗台上,正歪頭看著他。
箭紋──鳥──
道士心頭一驚,左手結印,右手一揮,一陣風起,將窗扇「砰」地一聲闔上,那鳥一個激靈,馬上退走,但一道黃符立時從窗扇縫隙直竄而出,在牠身上爆出了一團火花。
那鶺鴒全身著火,「唧─」地慘叫一聲,之後竟就此在空中化為一團灰燼,消失無蹤。
道士看了眼前那寂然無聲的人偶一眼,手一抬,將那窗開了一道縫隙,讓先頭那隻蝴蝶飛了出去;之後手一揮,將房中的兩盞燭火同時熄滅了。
黑暗中仍能聽到他的咳嗽聲。
就在那隻鶺鴒被符火燒化後不久,有另一隻鶺鴒朝景雲觀飛來,站在外牆上,之後陸續有了兩隻、三隻、四隻……不多時,來了七八隻鶺鴒,三三兩兩地站在外牆上,非常安靜地注視著觀內的大小動靜。
※
城東,茶鋪。
就在那隻鶺鴒被符火燒化在景雲觀的時候,張茂先抬起頭,看了屋外的月亮一眼。
月光清朗,但空氣中似乎有什麼正在醞釀。
「此占的變數,著實大了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