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2/02/28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武俠故事》第二二一期

  沈默《超能水滸》X劉芷妤《女神自助餐》

沈默說法
本期為2022讀字公民書展│讀字便利店講座活動的文字側記,由我與《女神自助餐》作者劉芷妤對談。《超能水滸》的打書期差不多可以告一段落。希望接下來能夠讓《武俠故事》回到正軌,繼續推廣武俠,而不是持續推銷自己的作品。

編織的藝術:類型文學與女性主義──沈默X劉芷妤對談

     林夢媧/文  李霈群/攝影
台灣創作環境的艱難,眾所皆知,而嚴肅文學與通俗大眾類型領域的對立,也是無解的問題。然而,二十一世紀以來,有不少創作者有志於跨界,破除兩者藩籬,並堅持走在類型小說深化的可能性上。本場講座,由甫出版《超能水滸》的沈默,以及原本從事奇幻小說創作、後來寫出《女神自助餐》的劉芷妤,展開一場關乎類型小說的難處,與及如何以小說實踐編織的藝術,兼及對女性主義的探索。
▉創作者的困境,推進類型小說的決心
沈默在1999年出版了第一套長篇武俠,當時出版常態是每月必須交給出版社一本至少6萬字的小說,他往往一個不留神就會寫出10萬字的稿量,累積了兩、三年也就把自己逼到了絕境,身心俱疲。21世紀後,武俠市場復興的榮光快速消退,全面衰頹,沈默感覺低谷之外永遠都還會有更低的谷底,彷彿底下有無盡深淵。
「武俠類型蕭條式微,就是創作者最大的困境,像是末日。當市場決定不要你,你就會被丟棄到無人聞問的角落。我們都必須在矛盾跟掙扎的夾縫中,維持創作意願。當然,最艱難的是接受,尤其是面對無可逆轉的現實。」沈默無奈苦笑,但眼神始終堅定,「但我是有自覺成為一個類型小說者的,應該說我少年時期的創作養成都是由武俠小說來的,本來就抱著要寫武俠的心態去寫,而且有種野心,想要推進這個領域的疆界,破除舊有的格局、寫法,琢磨打造出全新的演化可能性。」
他舉推理小說史為例,從亞瑟‧柯南‧道爾、阿嘉莎‧克莉絲蒂、約瑟芬‧鐵伊、范‧達因、艾勒里‧昆恩等等的古典推理黃金時代,到達許‧漢密特、雷蒙‧錢德勒領軍的冷硬派推理興起,至如今的勞倫斯‧卜洛克、詹姆士‧艾洛伊、丹尼斯‧勒翰等犯罪小說的大師群像。沈默說:「其他如科幻、奇幻小說也都有走向更嚴肅深沉那一面的探索。由此可見,類型文學是可以推進的,不僅僅是保持市場的占有,而是本身足以持續更新。」
和沈默立足於武俠史、充滿自覺的做法不同,劉芷妤並不覺得自己是奇幻或嚴肅文學作者,她提及自己直至研究所時期,才赫然驚覺原來有嚴肅和類型文學的區分,「大家在說喜歡的作品時,我講《哈利波特》,當時同學大多是文學創作者,他們討論的是楚浮、費里尼的電影,那時真的深受震撼啊我,就想自己是不是太俗氣了?所以去了學校附近的光南掃了大家說的電影,一部一部看完。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一直有這方面的創作焦慮,憂心於自己的作品別人看不上眼,上不了檯面,但我喜歡的東西就真的是這樣子,我想創作的,也應該是自己喜歡的東西,即使上不了檯面,不是嗎。」
2011年出版的《迷時回》被定位為奇幻小說,2020年的《女神自助餐》則是被多數人劃歸純文學領域,但劉芷妤認為,她並非事先想好自己是依據哪一種文學分類而寫,寫的過程也不希望因為分類受到局限。她誠懇地說道:「因為喜歡的作品多半是奇幻科幻題材,所以我就只是單純地想要寫出自己喜歡的東西。同樣的,《女神自助餐》最初也是因為出版社總編陳夏民想要我寫女性經驗,而我去寫出我理解的、想要寫的那些女性經驗,所以就自然長成這樣了,坦白說我創作《女神自助餐》的時候也不是想著要寫一本女性主義的書,女性經驗和女性主義之間還是有差異的。讀者或出版社要怎麼去定義我寫的書是屬於哪一類,我都可以接受,事實上根本也不是我能左右的啦。」
▉為什麼會成為女性主義者,但又為什麼不呢?
沈默自言,早在2002年他就寫過家庭主婦因為機緣、根基成為絕世高手,但卻因此葬送了婚姻與家庭的女性主義武俠,但他也坦承道:「當時,並不是真的在寫女性的體驗、處境,比較是異男的性幻想或意淫,又或者說我陰柔面的化身。我就是想要寫一個比所有男性都還要厲害的女性。」難怪沈默時隔多年後,在2019年寫出了以女性劍法宗師為主的《劍如時光》,乃至於今年將梁山泊108好漢全都化為女性的《超能水滸》了。
「我本來就很偏愛女性創作者的作品,總覺得她們寫出了更多男性所不能及、無從知曉的層次。」沈默旋即說出了一堆名單,如最喜歡的華文小說家是香港的黃碧雲,非華語小說家則鍾愛維吉尼亞‧吳爾芙、艾莉絲‧孟若、瑪格麗特‧愛特伍,華語詩人方面自是台灣的零雨、夏宇,非華語詩人裡覺得艾蜜莉‧狄金生是第一人,最好的科奇幻小說家非娥蘇拉‧勒瑰恩莫屬,而最強大的吸血鬼小說家則是安‧萊絲。
然而,真正讓沈默認為自己是女性主義者的原因是妻子、著有詩集《潔癖》的詩人林夢媧。沈默表示:「以前寫女性,都不是真的有所認識。但跟夢媧相愛以後,我常常感覺到夢媧身為女性的種種困境與艱難,這促成我成為了女性主義者。換句話說,我是想更完整、深入地理解她,才會想要變成女性主義者。再加上我們的女兒總是會受到女孩就是要像女孩之類的指教,就讓我更想要辨識、指認,究竟什麼才是女性主義,或者為什麼我們需要女性主義。」
「我其實到現在都還不確定自己是不是一個女性主義者。」劉芷妤劈頭說道,「因為我覺得我好像理論讀得還不夠,好像頂多就只能在網路上打打嘴砲,關心一些性別平權法案。但這樣就算是一個女性主義者嗎?」她認真反思地問:「如果《女神自助餐》是一本女性主義的書,為什麼這本小說集沒有幫助到這個世界、這些事多一點點呢?為什麼世界上還是有著數也數不清的女性,在遭遇各種性別歧視、性騷擾和性侵暴力呢?」
她略為停頓後又說著:「所以,我寫這本書時,不想要涉入極端的性暴力、性騷擾場景裡。我覺得,我們應該要走出那些案發現場,去看看我們活著的世界是怎麼樣用一點一點的讓步、妥協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累積出這些殘酷的案發現場?是怎麼樣用很多的這還好吧、你想太多,去讓這些案發現場一再地發生?我想要寫的是,所有女性都絕對發生過的、非常普通日常的困擾。寫書的過程中,我甚至會有點擔心這本書是不是也上不了檯面,讓人以為只是女生在討拍、哭夭呢?」
但出版後得到的迴響,不幸地正如她所想,裡面寫的情境大多數女生都經驗過。可是這樣的事情到底要怎麼改變,有沒有可能改變?劉芷妤語氣聽起來溫柔而堅定:「如果說我算是一個女性主義者,那麼我想,就是這個念頭,讓我成為女性主義者,我不想要只能默默目擊、承受那些事發生,我想要的是改變。」儘管台灣的兩性平權狀況對比其他國家已經算是超前,但不應該就此停下來。她說:「比之前好了但是還不夠,我們總是覺得比之前好了就夠了,但不是這樣的,不要停留於現在自以為足夠的平等。」
▉男性主義是社會現實,女性主義是自由意志
《超能水滸》裡面,沈默讓女性、同志集結於自由之地寶藏巖,而軍政極權、男性暴力為尊的是超臺北,可他並不認為這是一種對抗的調度,反而是他個人的一種內在、深沉的對話空間。沈默自省地說:「我非常想要談的是,我有沒有可能既是一個社會養成的男性主義者,同時又能以個人意志去成為女性主義者?女性主義能不能是一種可供辨認的日常經驗?而身為男性主義者又是如何不自覺地使用男性心理優勢?」
沈默指出,在父權社會的養成下,身為男性主義者是必然的事實,比如在跟夢媧討論文學詩歌或有爭執時,他喜歡以道理服人,也常把就事論事掛在嘴邊,無形之中壓制了夢媧那些說不上來的特殊感受。他直白地說:「男性基本都很喜歡講道理,但我後來才明白,男性的道理不會是女性的道理,因為我們的邏輯完全不同,女性經驗也跟男性經驗有著大出入。但女性常常被迫必須接受男性價值,並從小到大都要適應與男性主義共存的現實。」
身為女性主義者是幸福的,讓沈默可以思辨自己成為既得利益者的根基,他也透過女性主義,反過來理解自身男性主義根源,包含對文學瘋魔的執念,這也就成為《超能水滸》裡兩種社會的基礎。沈默沉聲道:「就像黃碧雲說的以溫柔包圍暴烈,我在這本小說裡要講的不是反征服,也不是對抗,更像是一種呼喚,一種又柔軟又潮濕的對話。」
劉芷妤提到她在《女神自助餐》寫的很多情境,有時會看到有人在網路上批評那為什麼女性不試著反抗或拒絕就好?她聲音裡帶著許多苦澀地說著:「這時候,我就會有一種末日感。理解是很重要的,因為有時候就是無法這樣做,比方說在沒有談過戀愛的時候,我就是那種嘴巴永遠掛著那為什麼不分手就好的人,後來真的談了幾次戀愛也經歷了多一點事,才知道確實會有那種時刻,不一定和性別有關的時刻,可能有很多原因也可能不為什麼,你就是被困住了。」無法進一步,更無法退一步,只能留在原地等待每一件事的到來,被迫留白,而很多留白與到來時常使你變形。
關於被迫留白,她這樣回應:「這不是為什麼不,而是女性因為各種原因,有時候就是無法這樣做,她就是會有過不去、難以反應、整個人被莫名其妙卡住的狀態。帥氣解決問題這件事,真的很困難,裡面牽涉的養成背景、社會教育、他人觀感、心理性格等層面,導致女性無法以最直接、簡單的方法處理。」
稍稍停頓後,劉芷妤又續道:「有時你知道該怎麼做卻不那麼做,無法那麼做,也做不到去勸別人那麼做,並不是你不知道怎樣才會變強,而是對這個世界還有愛,還想要用柔軟的方式做出改變,於是不能做出看起來很帥氣的切割。我想,理解真的是非常重要的,尤其跟人有關的事總是千絲萬縷。去理解別人會有難以斷然的時候,我認為是女性主義裡面極其重要的部分。更進一步說,圓融與理解別人的能力就是女性最特殊的力量吧。」
劉芷妤笑說她在講座前曾經跟沈默抱怨過:「《超能水滸》裡面的女生得到一種異能之後就可以反抗大魔王,好像女生一定要做什麼才能好好生活,難道就不能女生什麼都不做,世界自己長好,讓我躺在那裡就好嗎?我們想要的平等不應該是可以包容任何姿態與形狀嗎?不應該是要陰柔的個體變得陽剛才有資格反抗吧?」聽起來真的是烏托邦得要命。
是啊,有108個超級女英雄,為什麼不集結起來反攻、解放水深火熱的超臺北呢?如果是過去的小說或電影一定會這樣做,但沈默認為現實世界不是這樣的,不是因為你擁有力量,一切問題就能迎刃而解。沈默語氣緩和說著:「對抗或反擊都是很男性的思維模式。我必較關注女性力量是如何長出來的,她們如何使用超能力,在後末日裡重新建構、維護好寶藏巖的生活,豐厚這個棲居地的可能。」
寫作《超能水滸》的時候,沈默也常常感覺到女性力量的提醒,如安道全的地靈盆能夠將人所受的傷轉移到盆中的植物,同伴傷勢復原了,但植物因而枯萎死去了,安道全與另一個能力是讓植物花草生長的扈三娘會十分疼惜。又或者,戴宗雙腳會幻化出五彩繽紛的天速鞋,她能夠是以雙腳打開縫隙,藉此擴充延展距離,讓敵人無從靠近,能力看似十分柔弱卻又有著不可思議的堅韌感。沈默顯然以超能力作為隱喻,去演繹出女性獨有的特質。
「小說是編織的藝術。」沈默總結道:「我想,在創作的過程,最有趣也最動人的部分就是,生命體悟可以小說人物、情節產生奇妙的契合,彷若把自身的情感與思維也全部都織進了虛構世界,從而對照、映射我們所處現實的生存樣貌。」
原文刊載於《Readmoo│news閱讀最前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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