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ory 3《再見，6388》

「我幫你拿書包。」坐在面前的女同學伸出手對我說。

「疑？沒...沒關係，不用啦。」我有點窘地回應。

第一次有女生要幫我拿書包，令人有點不知所措，看見站著的同學陸續將書包交給有座位的人，才知道這是校車放學的傳統。她和我一樣是學號六開頭的高一新生，她只是效法其他學長姐，並不是特別要幫我拿。

校車駛過靠機場的主要幹道，一陣鋪天蓋地的轟然巨響覆蓋了滿車的喧嘩。我的天啊，巨大的飛機以極貼近的距離飛過車頂，我甚至能透過天窗看見機翼的結構細節，當視線移回車內，幫我拿書包的她目光還跟著飛機滑翔，她的視線看得很遠，金黃色的陽光勾勒著她的側臉，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但就這麼多貪了一秒，我們目光對上了一會兒。

該死，我趕緊將視線轉移到其他地方，能看哪兒呢？先盯著緊握的拉環細數上頭的刮痕、再抬頭研究斑駁的路線圖、然後看向發出喀拉喀拉聲的敞開車窗、最後回到陽光下那件嶄新雪白的制服，上頭是她的學號6388。

6388戴著牙套，所以她總是淺淺的笑，但我覺得這樣很好。

一三五女生先上車，二四六男生先上車，我和6388偶爾會幫彼此拿書包，但除了「我幫你拿書包、謝謝」之外，我們之間只有飛機每天飛過去的聲音，其餘是安靜的。

應該是高二吧，有一次放學途中一個急煞車，大家一起像麥可傑克森45度傾斜，那個場面真壯觀，但悲劇也來得很快，只有我的拉環發出啪一聲斷裂，然後經歷了麥可沒體驗過的從45度到0度的過程，我重重地跌到6388身旁一個聒噪的八婆身上。

「啊！你幹嘛啦！」八婆驚呼尖叫著。

「對不起...對不起」手裡還握著拉環的我急忙道歉，一時竟然爬不起來。

「趕快起來啦！」八婆又羞又怒地咆哮。

「學長你故意的對不對？」 一旁的阿宏和昌仔用怪腔嚷嚷還一邊模仿我跌倒的動作，大家都笑了。

「同學歹勢，頭拄仔有人闖紅燈，無按怎齁？集兩個拉環跟我換一罐舒跑齁！」司機從後照鏡虧我一下。

司機補這一刀，全車笑到車頂都要掀了，包括一旁的6388，那次她好像笑得特別開心，不知道是我太糗，還是她牙套拆掉的關係？

升上高三，新同學小朱從自然組轉來我班上，身高相近的我們盤據在教室後方的座位，因為都是熱愛動漫的阿宅，我們很快就熟悉起來，他成為我高中時代少有的好友之一。

某天第二堂下課時間，懶洋洋的我趴在桌上畫著課堂未完成的塗鴉，隔壁的小朱傾過身來說：

「誒，你沒有要去福利社喔？」

「沒有耶，怎樣？」

「阿不然你陪我去三樓一下。」

「去三樓幹嘛？」

「吼，跟我去一下啦。」小朱開始盧了起來。

「哭爸，走啦走啦。」我不情願地起身跟他走。

三樓陽氣過重的自然組和一樓社會組的風景完全不同，瀰漫一種高中男生特有的氣息，比化學元素表上所有的元素都易燃且躁動。我問小朱你到底要幹嘛？他神神祕祕的不說。

「別吵，假裝和我自然經過就好。」快經過三年十班的教室時，小朱緊張起來。

經過鬧哄哄的十班教室後什麼事都沒發生。

「好，我們再回頭經過一次，跟剛剛一樣，假裝經過就好。」小朱又下達了一次指令，這次一樣什麼都沒發生。

原來，小朱想看一位暗戀的女生，雖然不知道要跟她講什麼，但能看到她一眼也很開心。就這麼剛好，小朱尬意的對象就是6388。

「我知道她啊，她跟我同車，我每天都看得到啊。」回教室的路上我說著。

「哇操！也太好了吧，這樣每天一起搭車你都不會心動嗎？還可以幫忙拿書包耶。」小朱羨慕地邊說邊拍打我的肩膀。

「哭爸，我為什麼要喜歡她？」我裝模作樣地回應，還不認識人生之味的我心裡還搞不太清楚怎樣算喜歡？喜歡到什麼程度算心動？

從此，陪小朱趁第二節下課去偷看6388成了每天的例行任務，我倆從一樓起飛，爬升至三樓巡弋一圈，再返回一樓著陸，雖然有點蠢，但能為時間走得特別緩慢的聯考時光增加ABCD以外的選項，其實也不錯，那就陪他犯回傻吧。

結束惡夢般的大考，大夥各奔前程，急著開箱傳說中的大學生活。幾個月後，我躺在寢室猛嗑《天龍八部》，和我同高中的室友阿霖拎著晚餐回來時對我說：

「誒，你知道我們高中同屆有一個考上隔壁大學的女生出車禍過世了嗎？」

「誰？」

「不知道，聽說是自然組的。」

放榜後我看過榜單，6388考上我隔壁的學校，那個BBS風行的年代，我趕緊連上她學校的站台，以guest的身份登入找到她的系板，想知道阿霖說的人是不是她。

那晚，我沒有加入男宿任何一場CS或是世紀帝國的戰役，《天龍八部》也被我擱在床頭，我只是一直掛在BBS上，把每篇懷念6388的文章看了一遍又一遍。

高中畢業典禮那天，我隱約感覺這是最後一次和這群同學搭車，不管是阿宏、昌仔、八婆，還是6388，三年來有緣同車的時光即將一去不復返，等著我們的是即將盛裝出場的未來，我們還會記得彼此的臉龐嗎？

「我幫你拿書包。」

「謝謝。」

很巧的那天是6388幫我拿書包，我將書包遞給她，那筒畢業證書我自己拿在手上。

像第一天一樣，飛機依然轟轟然劃過我與她之間的沈默，車內的喧嘩一如往常，到了陽光明媚樹影搖曳的民權路站，她起身並讓位給我，這會不會是最後一次看到她呢？她下車那一刻，長髮迎著逆光飄揚，像是一團安靜而溫暖的金色火焰，點燃了化學元素表上沒有標示的青春易燃元素，心裡一股躁動經由燃燒、爆炸，克服了牛頓也無解的最大靜摩擦力，我鼓氣勇氣回頭想和窗外的她說聲再見，彷彿是天使垂聽了我的禱告，6388也朝我的方向回望，她淺淺微笑輕輕揮手，說了聲掰掰，我也揮手說掰掰。

校車又開始往前，6388的身影漸遠。「掰掰！學姐掰掰！」「學姐妳怎麼沒有跟我說再見！」「妳好漂亮喔！」阿宏和昌仔突然亂入這一刻，冒出窗外朝她興奮地揮手亂喊一通。

6388笑了，然後在閃著燦爛銀光的欒樹下轉身淡出。

「學長來坐後面啦！聊一下啦！吼～掰掰內。」後排的阿宏和昌仔詭異笑著拍打椅墊朝我大聲嚷嚷。

「幹，等一下啦。」

二十年過去，那些同車共晨昏的面孔早已變成一張張模糊的臉，在所有已不復見的清澈目光中，可還有什麼人，能再讓我們幻想？我很想告訴小朱，在所有他描述過6388讓他心動著迷的模樣當中，我那天看見的才是她最動人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