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墮落頹廢與善良溫柔|談太宰治《維榮之妻》短篇傑作選的男性角色塑造

(一)作品歷久不衰
日本文壇有不少大作家以自戕了結一生,如芥川龍之介、太宰治、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等,令人喟嘆、懷念之餘,作家與作品更添神秘感與吸引力,其中,日本「無賴派」(又稱「頹廢派」、「破滅型」)作家太宰治(本名「津島修治」,1909-1948),一生即充滿傳奇色彩。
二○○六年春,到日本東京都自由行,從新宿驛搭乘橙色中央線電車往西行,至郊區藝文氣息濃厚的三鷹市,尋訪禪林寺中,以小說《斜陽》與〈人間失格〉聞名於世的作家太宰治之墓,發現其墓碑前除鮮花之外,尚供奉多瓶開了的清酒、燒酒,顯然是忠實讀者前來憑弔所留下的。先前,已拜讀其作品,欣賞太宰治猶如低吟古老美好日本的輓歌,那引起廣大共鳴迴響的「毀滅美學」,內心充滿淒美與悲涼之感。現場憑弔之時,如見其人,感慨萬千。此行,亦親身見識,直至二十一世紀,太宰治依然受到讀者重視的程度。
(二)以自戕結束傳奇一生
太宰治本家為青森縣數一數二的大地主,其父曾任眾議院、貴族院議員,並經營銀行及鐵路。太宰治家境富裕,許多作品都可以看到其貴族生活的描述。太宰治求學過程成績優異,對芥川龍之介、泉鏡花的文學作品十分欣賞,於中學時代即開始創作生涯。一九三○年入東大法文科,奉文學名家「井伏鳟二」為終身之師。他出身貴族,卻以無法融入大眾生活為恥,甚至於參與反壓榨的社會運動,然失望之餘,終而沉迷在酒、煙、藥物與女人之中。
他先前已有因無法獲得心靈安寧而自殺數次的紀錄,後雖在井伏鳟二作媒下結婚,生兒育女,有一段穩定的生活與創作期,但他還是不改冶遊之習,有了外遇,還生下孩子。在開始創作《斜陽》之時,他認識了女讀者「山崎富榮」。一九四八年,其〈如是我聞〉震驚文壇,並著手撰寫猶如公開遺書的〈人間失格〉,未久,隨著結核病的惡化,竟與愛人山崎富榮於同年六月十三日深夜,在東京都三鷹市「玉川上水」連袂投水自盡,結束其燦爛、傳奇、多感而淒美的一生。
(三)沒落貴族的墮落與頹廢
由太宰治的作品與其生平比對印證,不難發現小說中的無賴作家,往往就是太宰治本人的化身,其《維榮之妻》短篇傑作選(臺北:新雨,2010年1月初版)亦可作如是觀。不過,關於書中男性角色之塑造,除了有著沒落貴族的墮落、頹廢、厭世,另有善良溫柔,乃至奮鬥向上的一面,呈現其內心的矛盾與掙扎,值得省思與同情。
《維榮之妻》短篇傑作選的男性角色,多為家世好卻已沒落,學歷佳而喜歡或從事寫生,大男人主義但有女人緣,然經濟困窘,飽受生活之苦,乃至厭世悲觀,逃避於酒色。〈盲目隨筆〉的作家因是貴族之子,竟向人借了三塊錢可以故意不還;〈富嶽百景〉的「我」,為了來自故鄉的資助完全中斷而非常困擾;〈黃金風景〉的「我」說:「比起工作,如何尋找金錢的資助更讓我煩惱。」〈雪夜的故事〉的哥哥是小說家,怪胎一個,年近四十,毫無名氣,且一貧如洗。〈潘朵拉的盒子〉裡,父親是世界級學者的「我」,挖苦自己:「論貧窮,也是世界級的。」〈維榮之妻〉的無賴詩人,阮囊羞澀,卻膽敢花天酒地,賒欠酒錢不說,還偷小飲食店的錢,簡直窩囊透了。〈櫻桃〉的小說家一出門,經常整個禮拜沒回家,總是藉口工作、工作,實則一天寫不到二、三張稿紙,其餘時間每每耽於酒色,之後再去煩惱金錢的事;而且他窮得恐怕連家中孩子都沒看過「櫻桃」這種奢侈品,一方面心想帶回去給他們吃到的話,一定很高興,然而差勁的是,身為父親的他,面對一大盤櫻桃,竟又一顆也不放過,自己吃個精光!
生活對這些男性角色而言是艱辛痛苦的,思想充滿了厭世悲觀的色彩,〈維榮之妻〉的詩人丈夫大谷,告訴在小飲食店打工代夫還債的妻子:「對於男人來說,只有不幸。常常置身於害怕和競爭之中。」又抱怨道:「我呀,說起來也許有點矯揉造作,但是我想死,都沒辦法。從出生以來,一直想著死亡這件事。為了大家好,死掉算了。我很想這麼做,可是實際上又如何,再怎樣還是死不了。奇怪哪,好像有可怕的神明似的,牽絆著我的死亡。」〈櫻桃〉中,生活得「大汗如雨」的作家丈夫,注視胸前有著「淚之谷」的妻子,心想:「活著是一件相當辛苦的事。每個環節似乎都有鎖鍊彼此牽絆,緊緊相扣,動輒傷害流血。」既然家裡讓人喘不過氣,也就想逃避現實了,而「酒」與「色」正好提供了逃避的天地,〈盲目隨筆〉的作家,早晨感到不適,得邊品酒才能邊起身;〈維榮之妻〉對家庭可說完全不負責任的天才詩人,根本是醉茫茫的酒徒;〈櫻桃〉的小說家,也老是喝悶酒,然後才又煩惱起道德、自殺的事。
(四)大男人與女人緣
這些酒徒,卻是大男人主義者,〈盲目隨筆〉的作家因妻子自作主張,拿私房錢資助一位貧窮的朋友,令他勃然大怒,憤而將煮沸的鐵茶壺朝妻子丟過去。〈維榮之妻〉的詩人丈夫非但不顧家,更我行我素,全然不將外遇當一回事,後來妻子在小飲食店打工,反而經常能在店中見到不愛回家的丈夫,為此私心覺得幸福,丈夫卻澆她冷水,說:「女人,沒有什麼幸福不幸福的。」結果,妻子在一個雨夜之後,遭送她回家的年輕客人(也是崇拜詩人丈夫的讀者)輕易佔有了身體,這無疑是對大男人主義的丈夫之一大譏諷。隔天,丈夫渾然不知,還邊看報紙,邊指責有人寫他壞話,說他是享樂主義的假貴族,罵他是衣冠禽獸,根本不了解妻子內心的痛苦,妻子淡然回應:「衣冠禽獸也罷!我們只求能夠活下去就不錯啦!」怎不悲哀!
可怪的是,這些男性角色頗具女人緣,甚至女性會主動投懷送抱。〈盲目隨筆〉的鄰居,十六歲的松子,幫心儀的作家謄稿,說:「誰都沒有發覺,您是位高貴的人。您不可以死。我什麼都可以為您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櫻桃〉的小說家幾乎是左擁右抱,身旁不乏女人。最誇張的是〈維榮之妻〉的天才詩人大谷,妻子本是流動攤販之女,與之同居生子而未入籍;其後大谷與酒吧女服務生秋子或有夫之婦等交往,如同吃軟飯;又在小飲食店勾搭上未滿二十歲的女侍;最後,幫大谷還債的是在京橋經營酒吧的漂亮老闆娘;雖然大谷一文不名,然因家世顯赫及文學才華之故,女性幾乎不分年齡,都喜歡著他,比如小飲食店老闆向老婆說明詩人大谷的種種,老婆聽後竟然和酒吧女服務生秋子競爭似的,跟著熱暈了頭,她們那種等待大谷先生大駕光臨的心情,令小飲食店老闆大搖其頭,難以忍受。
這樣的男性,其墮落頹廢的無賴形象,多麼鮮明!此或為太宰治本人的投射,是以作者毫不避諱,〈富嶽百景〉即透過前來拜會的青年「新田」直接說道:「佐藤春夫老師的小說中寫著,太宰先生是偏激的頹廢派,而且是性格破產者。」「我」聽後只有苦笑,彷彿默認了。
(五)善良溫柔的一面
其實,墮落、頹廢、厭世之外,仍可看出太宰治小說男性角色之善良溫柔,以及試圖扭轉生活的努力。
〈蓄犬談〉的「我」生性怕狗,散步時一隻醜陋的流浪犬跟隨返家,索性就養了下來,取名「小不點」,漸漸日久生情,後來要搬家時,妻子想把「小不點」一起帶走,「我」則堅決反對:「不行!我並不是因為可愛才養牠哩!是因為害怕遭到狗兒報復,不得已才悶不吭聲的養牠。妳還是搞不懂哪!」加上「小不點」罹患皮膚病,讓人忍無可忍,於是夫婦準備在搬家之前,毒死「小不點」,未料毒藥失效,「我」為之心軟,認為狗兒無罪,何況藝術家原本就該是弱者的同伴,於是告訴妻子:「我決定帶『小不點』上東京。如果朋友敢笑牠醜的話,我就揍他。」還要妻子趕緊設法醫治「小不點」。「我」內心隱藏的善良,令人會心一笑。
再如〈富嶽百景〉的「我」,原本認為富士山庸俗無奇,但在富士山御坂嶺的「天下茶屋」小住之後,逐漸發現富士山的偉大與美麗。未久,看到遊女(妓女)團體,分乘五輛汽車到御坂嶺來,對於一般遊女的幸福等等,「我」無法奉獻什麼,而這世界上,就是有些人裝得一副冷漠心腸,去蔑視她們,這使「我」相當心疼。於是「我」突然異想天開,拜託眼前的富士山好好照顧這些弱勢的女性。又,「天下茶屋」只有看店的小姑娘一個人在的時候,「我」儘量克制自己,不要走出二樓房間,而茶店有來客時,「我」總覺得有義務守護女孩似的,悄悄走下二樓,找個角落坐下,慢慢的喝茶。以上在在顯示太宰治小說男性角色之善良與溫柔。
(六)反省與挑戰
更值得注意的是,太宰治小說男性角色固然在人間受苦,飽嚐身心的折磨,乃至厭世悲觀,實則他們也有所反省,試著努力去面對生活的壓力與挑戰。
比如〈奔跑吧!美樂斯〉,許多日本初中和高中教科書都收錄此篇,〈奔跑吧!美樂斯〉係根據古希臘傳說「達孟與費加斯」以及德國詩人席勒(J.C.F.von Schiller,1759-1805)詩作〈擔保〉而寫成的寓言小說,情節類似歐陽修〈縱囚論〉。〈縱囚論〉寫唐太宗釋放死刑犯三百餘人返家探親,要求他們依限回來接受秋決,結果到了約定日期,所有死刑犯一個也沒少,全都提前回來就死,唐太宗以這些死囚講信義,乃赦免之。試看〈奔跑吧!美樂斯〉,牧羊人美樂斯勇於反抗暴君而獲死罪,先徵得青梅竹馬的石匠「謝力努大衛」當人質,自己返家幫妹妹完成婚事,再費盡千辛萬苦,不斷奔跑,趕在約定期限之前回來接受死刑,證明「誠信的確不是虛幻妄想」,結果,暴君被美樂斯和謝力努大衛的信賴與友誼所感動,就赦免他們,並希望成為他們的伙伴。這篇美麗動人的作品,呈現作者在不容許絕望的迷失中,克服痛苦而產生的健康和明朗,難得充滿了希望的光彩。
此外,〈黃金風景〉的「我」與孩提時代家中的女傭阿慶重逢,此時以前常被「我」欺負的阿慶已結婚生子,是個端莊的中年婦人,相對的,被逐出家門,窮途潦倒的「我」,「心裡的某個角落有細細的聲音正在說話:你輸了!你輸了!」但「我」哭了之後,終將挫折昇華為生活下去的勇氣,心想:「輸了。也許這才是好事一件。不這樣的話,才真的不行。相信,他們的勝利也將成為我重新出發的助力。」書信體中篇小說〈潘朵拉的盒子〉裏,因肺結核而放棄升學,至「健康道場」療養的「小柴利助」,綽號「小雲雀」,二十歲,頃值戰後,原本有「活得這麼沒出息,光會給人增添麻煩,實在是個累贅」這種痛苦的想法,後來獲知同房病友「大月松右衛門」先生即有名的詩人「大月花宵」,「小雲雀」深受激勵,告訴「花宵老師」:「痛苦是顯而易見的。我們已經決心,再怎樣,也要從容面對,絕不逃走。」末了,「小雲雀」引用「花宵老師」演講的內容,以「獻身」相互勉勵,謂獻身絕不是過分絕望感傷而自戕,絕對不是;獻身,是賦予自身最華麗的永生,人類在這種單純的獻身中,得以不滅。獻身並不需要任何準備,「拿鋤頭者,就應該以拿鋤頭的農夫樣子奉獻自己,完全不需要冒充偽裝。獻身不必猶豫,人類時時刻刻必須奉獻自己。再怎麼說,想盡辦法讓奉獻更趨完美,是最沒有意義的事」。這無疑是作者經過內心掙扎之後,勇敢面對現實,準備迎接未來的莊嚴宣言,相當振奮人心!
(七)留下永恆形象
綜觀之,太宰治因為厭世,所以選擇墮落頹廢,為了逃避令人窒悶的現實,不斷地沉淪與自我放逐,過著「無賴」般的生活,對抗所謂的社會道德與普世價值。事實上,由其作品可以得知,善良溫柔的太宰治,內心痛苦掙扎之餘,亦試圖奮鬥向上,有著對人生積極渴望的另一面。只是,其敏銳易感的靈魂終究徬徨憔悴,厭惡塵世,討厭自己,乃至無法自我救贖而以悲劇收場。
無論如何,太宰治《維榮之妻》短篇傑作選的男性角色,展現了生活的沉淪與向上的掙扎,也點出人生的無奈與矛盾,畢竟在廣大的讀者心中,留下了永恆不朽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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