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2/05/30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南北之世-沒有人比他更懂三國:裴松之】

東漢末年分三國,群雄並起爭天下。 同歸於晉。 晉朝初年,原蜀漢官員陳壽做《三國志》。 時人稱其善敘事,有良史之才。 陳壽死後,《三國志》更為晉室採錄,成為國家圖書。 要知道,《三國志》本身以曹魏為正統書寫而成,對晉朝來講是相當的政治正確。 然而,一股尊劉抑曹的風潮,卻也同時在民間與世族之間蔓延開來。 西晉的崩壞,跟老百姓懷念漢室,其實相當有關。 除了大家都知道的匈奴劉淵,以漢之名滅晉。 事實上,在劉淵之前,打著漢室招牌的民間叛亂,就已層出不窮。 可沒有人要復興曹魏啊。 隨著時光變遷,西晉亡了,一百年後東晉也亡了。 代晉而立者,北稱魏,南為劉,何其諷刺? 那麼,誰才是繼漢正統? 很多年以後,史學家表示南北都是,稱為南北朝。 可當下呢?北魏劉宋,誰肯退讓啊? 在史料注記上,自是你說我虜,我說你賊。 但劉宋的「正統史」,面前最大的障礙,無非就是《三國志》。 劉裕的兒子,宋文帝劉義隆,決定跟《三國志》拚了。 怎麼拚? 命人做《三國志注》。 什麼是「注」? 這個字有很多延伸用法,其實它最基本的意思就是「加進去」。 A水注B河。 賭博下注。 在原本的文獻中,加東西進去。 文獻注要加什麼?老師告訴你是加上說明跟解釋。 其實加進去的,就是另一個人的理解。 東漢以前沒有這種做法,聖賢經典你敢嘴啊? 其實,事情可能是反過來的:西漢,跟先秦,根本沒有「政治鑲金」的經典著作。 讀書,是自由的。 西漢的學者不會在尚書旁邊寫注,他們就是自己開班教尚書而已。 但西漢末年有個獨尊儒術的大聖人,當上了皇帝。 是王莽,不是漢武帝,這關節總要分得清楚。 漢武尊儒不到獨,而且大體來說,還是為王朝帶來了繁華與榮耀。 王莽可不一樣。 劍走偏鋒唯儒是尊的治國方針,導致了國家的敗亡。 於是,自春秋戰國以來,沉睡多年中國式思辯,再次活躍起來。 為文獻作注,就是其中一個表現。 不只是「解釋」古文,更是透過考證,思索,提出自己的看法,應用。 為一本書作注,就表示你「讀通」了這本書。 讀書所為何事?當官,從軍,寫新書。 純文學的最高殿堂,就是像陳壽那樣,讓自己的著作成為國家典藏。 所以,隨著東漢倒台,歡樂的時光就來了。 三國鼎立,就像有三個世界拳王協會一樣啊。 寫書的成功率,至少就提升了三倍(笑)。 可惜,快樂的時光總是特別短暫,西晉統一了嘛,西晉說了算。 歷史就是會不斷出現類似的戲碼:西晉又倒了。 西晉說的算嗎? 學術與思想,在魏晉南北朝的分裂之下,又迎來了一次新的高峰。 人們的文獻注,也來到了一種全新的百家爭鳴時代。 於是,裴松之的《三國志注》,就像他的老闆劉裕一樣,劃開了時代。 沒錯,江湖人稱「老裴」的松之,年紀只比劉裕小了不到十歲。 老裴是河東聞喜縣人,河東聞喜,就是西晉開國九公之一,裴秀的故鄉。 基本上,裴松之應該屬於分枝。 雖然沒有直接的血緣記錄,但裴松之的家族,在東晉也是當官當得不小。 裴松之從小就飽讀詩書,二十歲的時候,當上了殿中將軍。 《宋書》的作者知道大家沒看過這個職務,特別說明一下。 這是皇帝身邊的軍官職,但實際上的功能,是參謀,由晉孝武帝所發明,歷史就跟裴松之的年紀差不多。 最早擔任這個職務的,都是東晉一流名士之家。 包括瑯琊王氏的王茂之,算是王羲之的姪兒。 還有會稽謝家的謝輶……這哪位?謝安是陳郡謝氏喔。 不過謝安當政時還滿重用謝輶就是了。 就其實王茂之大概已經是這個職務頂天的名人了。 裴家不是第一流,也不是第九流,能卡進這種皇帝身邊親信的位置,也是不簡單。 這一年,是淝水之戰後的十年。 謝安死很久了,屍骨早寒,由司馬道子主政。 不過晉孝武帝也有防備這個兄弟的意思。 這話就要往回一點說,司馬道子本身是由東晉天龍貴族推舉出來的。 而我們也可以看到,設置殿中將軍,先選僑姓大族,後改會稽世族。 裴松之基本上也算僑姓,所以這中間可能有政治角力,而裴松之算是親帝的。 但政治是很複雜的。 裴松之的舅舅庾楷,又是親司馬道子的。 他就跟裴松之說,你不要幹了,來荊州幫我打工,當個新野太守吧。 裴松之可不是光讀書不長腦子,當然知道有鬼啊。 但自古忠孝難兩全,一陣角力之下,裴松之轉拜員外散騎侍郎。 實質是貶官。 員外不是有錢老爺的意思,而是「員額之外」。 也就是「掛名」的意思。 散騎則是魏晉以來,由曹丕開創替代宦官中常侍的職務。 可以出入皇宮,服侍保衛皇帝,傳遞命令。 正常來說,這種「掛名」職是表示皇帝很親信你,但朝廷又有需要你才能的地方,所以正職大官,加掛散騎侍中一類。 問題就在於裴松之沒有其他正職啊。 裴松之的「被割開」,也暗示著司馬道子要對親兄弟出手了。 幾年後,晉孝武帝暴斃。 主因是酗酒。 「醒日既少,而傍無正人,竟不能改焉。時張貴人有寵,年幾三十,帝戲之曰:『汝以年當廢矣。』貴人潛怒,向夕,帝醉,遂暴崩。」 沒有明說,但其實這也是在暗指張貴人弒帝。 「傍無正人」,就是另一個重要的附加因素了。 而從調轉外卡之後,裴松之的記錄,出現了十年的空白。 對東晉來說,他並不是一個重要的人物。 沒意外應該就是被開除回家吃自己啦,雖然只是外卡,但皇上突然掛了,這些背景不夠雄厚的近侍吃點罪也是應該的。 十年後,義熙年間,裴松之才被任命為吳興故鄣縣令。 何以復起? 這十年發生的頭等大事,除了孝武帝暴斃,就是桓玄篡晉。 而後劉裕撥亂反正,重復晉室,改元義熙。 那些叛亂什麼的,裴松之的舅舅也都有分的。 裴松之政績不錯,又被調回尚書省,為「祠部郎」。 負責拜拜的祠部。 卻說義熙年間,誰管尚書事?劉裕本人啊這哪能放權。 主處分律法的,則是劉裕的頭號軍師,劉穆之。 裴松之看似進了個狗屁事一堆的小部門,但卻意外接觸到了當時的實權核心。 所以他在職期間提出立私碑SOP的部分,我們就跳過吧。 重點是,裴松之就此被劉裕提拔,參加了北伐。 但打下洛陽之後,照理說應該要繼續進攻長安,劉裕卻下令要裴松之轉到他的世子劉義符手下當差,為世子洗馬。 馬前先導的意思,其實也就是東宮親信啦不用管太多。 裴松之為人正直嚴肅,做事講條理,對於需要機變的前線作戰,確實不宜。 但就像諸葛亮,也會把這種人放在阿斗身邊的。 接下來又是一段空白。 「于時議立五廟樂,松之以妃臧氏廟樂亦宜與四廟同。除零陵內史,徵為國子博士。」 五廟是諸侯禮,也就是劉裕進宋王的事情。 當時是拜劉裕的高祖、曾祖、祖父、父親,跟妻子。 前面四個叫做「四親」,是定番。 拜老婆自然不是常見的事情,所以要討論討論。 問題是,好好一個世子洗馬,幾年後世子變太子,又成了皇帝。 怎麼裴松之就流落到零陵去了? 順便提一下,東晉把郡國制做了一些調整。 有國的區域,郡守改為內史,協王治理。那原本的國相就廢除了這樣。 而零陵王,就是被迫退位的晉恭帝司馬德文。 雖然按《晉書》說法,劉裕後來派人殺了司馬德文,但零陵王室未廢。 那當時該行的禮儀也沒有少,零陵王國仍是劉宋重要的封國。 裴松之的外派,答案很可能就在徐羨之身上。 徐羨之是很重要的人物,後面會再提。 這裡就簡單說一下,徐羨之的經歷,跟裴松之有異樣的相似。 然而,徐羨之在劉裕起義的關鍵時期,當了劉穆之的副手,處理後勤內政。 一開始,徐羨之更得信任,本來或許都有機會轉正 但劉穆之卻是越做越穩,更開始提拔自己的人馬。 裴松之就是這樣被送進了劉裕身邊。 北伐,徐羨之是想去的,可他只能繼續「輔助」劉穆之。 結果北伐第一後勤官,就給裴松之佔去了。 然而,北伐成功,後方的劉穆之卻死了。 徐羨之終於轉正。 也就是說,劉裕的後勤勢力變天了。 前面說了,徐羨之跟裴松之有相似之處,亦同為律法專家,那真是一山不容二虎了。 更不要說,徐羨之有意廢掉裴松之的主子,少帝劉義符。 所用套路,又是行為不正云云:有中規中矩四平八穩的裴松之在……那就好像劉禪碰上了董允,想多開後宮都不行耶。 被逐出京師的裴松之,又以國子博士的身分被徵召回來。 又是怎麼一回事? 「太祖元嘉三年,誅司徒徐羨之等。」 宋文帝要政變,要殺徐羨之。 徐羨之死後,宋文帝派使者巡視天下,其中也有剛正不阿裴松之一份。 這個流程,你只抓裴松之的學識跟性格,得到宋文帝重視可以說得過去。 但連「除零陵內史」一起看進來,老裴整個參與了徐羨之之亂的可能,就非常高了。 現在可以叫老裴了,他也五十幾歲了。 巡視的任務,老裴也幹得不錯,就轉職為中書侍郎,兼領司冀二州大中正。 人事考核大總管,不過司冀二州根本不在劉宋手裡。 東晉末年也已經土斷過,劉宋朝理論上是不會再有戶籍屬司冀二州的人了。 說白了,就是空銜。 中書侍郎則是中書省的一員,就是在中書省跟皇宮之間傳遞公文的活。 更妙的是,劉宋又增設中書侍郎的幫手:中書舍人。 老裴雖身負二職,但其實不太需要幹活的。 因為,宋文帝要他做更重要的事情:為《三國志》作注。 清代《四庫提要》,分析老裴的「注法」,有六個大方向。 「一是引諸家之論,以辯是非;二是參諸家之說,以核偽異;三是傳所有之事,詳其委屈;四是傳所無之事,補其闕佚;五是傳所有之人,詳其生平;六是傳所無之人,附以同類。」 《三國志注》,是歷史上難得的奇葩之作。 資料龐大,且雜。 東晉以來的史學,其實相當偏向「盡可能收錄」。 要去避免人為主觀的刪除,來完善歷史的真相。 這跟陳壽「去蕪存菁」的做法就有很大差別。 結果卻是異樣的相合。 貌似簡略,很可能陷入偏頗的《三國志》,在裴松之的「加注」之後,沒有被攻破,反而更完善。 當然,後代不同的看法、批評也是有的。 但古往今來,研究三國的學者閒人,肯定是沒有人能超越裴松之了。 宋文帝也很是稱讚,但老裴就又被派出去當永嘉太守了。 做得不錯,又回來作差不多的雙閒職,然後又轉南瑯琊太守。 可見他不是出去洗經歷準備高升。 等到了六十五歲,老裴申請退休,宋文帝就要他去當中散大夫:「養老疾,無職事。」 又領國子博士。 整個劉宋朝廷,就是老裴的養老院。 後來又進太中大夫,其實也就是增加養老金而已。 老裴一直活到八十歲,比愛他的宋文帝還要早一點過世。 這樣的晚年,應該算很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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