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03|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五十三年後的凋零:《胭脂扣》

  2022年4/1起始的「榮情蜜意張國榮影展」,原本還是考慮《霸王別姬》,但之前重映看過,前年又因故再看一次,不願神傷,就選了之前從沒看過的《胭脂扣》。故事大致知道,只是料想像程蝶衣那樣的瘋魔,固然古今絕一,但也不乏受命運擺弄的抗拒掙扎;卻沒想到同樣把情感寄托在一個無力擔負命運的人身上,如花(梅豔芳飾)猶勝一籌,更堅持亦更執著。《霸王別姬》是人戲不分、以假為真,《胭脂扣》卻是一層一層,從作戲到現實,從台上到台下,揭露出愛情與人性裡「最不好看」的真實。
  電影開場兩人相遇,如花反串唱戲在十二少(陳振邦,張國榮飾)尋聲中斷時調戲對方,即預示了這段感情的主動權在如花手上,〈客途秋恨〉亦暗示了兩人陰陽相隔、不得善終;三拒之後,因十二少在眾人面前吊大床燒炮仗提字為贈而逐漸動心,亦證明了兩人都是歡場能手,擅長為彼此尋歡取樂。快樂能使人忘卻現實,「如夢如幻月」比喻的不只是十二少著迷於如花的多變面孔,亦是兩人熱戀時的虛幻,滿盈後漸虧;「若即若離花」在如花逐漸託付真心與未來,生前死後都不願放手,亦揭露了兩人在經過現實磨礪的過程中,愛情的逐漸凋零。
  愛情在一無所求的時候最為純粹與美麗,卻需要足夠的現實條件與心意去支撐才能維持。如花性情堅毅,登陳家門拜訪求全姻緣,幾句話間就被十二少的母親暗示明言、指茶試布提醒身份不配,只是兒子迎娶正房前的遊戲人間。十二少雖有家世,但沒有足以支撐選擇、情願吃苦的韌性,如花為他新買的西裝,他不在乎弄皺變舊,再換就好;如花面貌多變,令他不至厭膩,呈現了他喜新厭舊、慣於揮霍的習氣。倘若如花離開陳母,沒有受傷含淚地看著十二少;倘若十二少沒有聽到母親的貶低,而是接受兩人難以長久的事實;倘若那時候他不是還愛著如花,和在她脆弱時拯救她那個「男人」的形象──一如《霸王別姬》裡段小樓見菊仙赤腳求收留,演一回黃天霸一樣,無法抗拒拯救者的角色──儘管負心,至少不會耽誤了兩人的命運。
  然而十二少選擇放棄家世在外租屋同居,為的不僅是愛情,更是為了追逐他的演藝之夢。正因離開了那個必須一擲千金才能遠離現實的風月場,才能體認到如花是總有一天會皺了舊了丟了的衣裳;掙脫了家族事業的捆綁,放棄了富二代的身份,才能體認到對戲的天份終究只是興趣,此外什麼也不是,也什麼也無法是。當陳振邦將在市集買的胭脂扣贈給如花,原該是他們成為布衣夫妻相依相守的定情信物,但吃不了苦又拉不下臉回家更無法從戲劇創造理想自我的他,終究只能在為如花戴上後伏背哭泣──哭的是那些不能給如花知道的、最不堪的怨悔。
「為什麼不告訴我放了藥?」「我害怕。」
「為什麼他要喝酒?」「他害怕。」
  如花又豈會不知?程蝶衣男身女相,儘管短暫,終究能成就虞姬成就自己;如花的身份地位使她即使身負才藝,至多只是名妓,可以選擇恩客、卻不能重選命運;奇女子淪落了風塵,也只能靠成就愛情、成就男人來成就自己。陳振邦試戲時唱「胡不歸」的抖音無藝、必須侍奉師父、上台只能當閒角的醜態,在她背後哭泣的軟弱無助;還在床笫間耳鬢廝磨,卻能告訴如花他會為淑賢(家裡訂的遠房表妹未婚妻)戴耳環穿旗袍「想著你」的「預言」,在在證明了她的選擇錯誤──無論是成就或者愛情。當「殉情」的真相逐漸揭露,如花在十二少的酒裡下了重量的安眠藥,除了怕十二少後悔,更怕承認自己的錯付──真殉了情,就真證其愛,至少他願意跟我一起赴死。
  但即使如此,相較於如花的死意甚堅,十二少的求生意志更加強烈。三八一一的暗號與廣告刊登不見十二少赴約,到知道十二少未死,如花依舊堅持見面、在戲台間找尋,還誤把一位武生認作是十二少,那粉墨與身段,都是她為他安裝的幻象──如果她的死能使他振作,使他圓夢,那麼她的生命與情愛也就不算辜負。
  然而經過五十三年,人終究是那個人,只是這次沒了皮相,真實盡現。
「十二少,多謝你還記得我。這只胭脂扣,我掛了五十三年,現在還給你,我不再等了。」
  電影結束後我想,如果他們不曾相愛就好了。兩人都是放不下舊日繁華:陳振邦敗了家,仍不時炫耀他的家世;如花成了鬼,也不忘提醒自己生前的身價。那麼,如花把他當作看得上眼的恩客,就不會以為他能為年少多舛的命運換來安定,能為自己的選擇證明價值;十二少把她當作名妓,就不會以為她的堅執能為自己增加逐夢的力量,而非目睹他的懦弱與難堪。
  如花的執著與等待,讓她遲至五十三年後,才喚醒彼此看清真相:她的堅持,只是他的不得已。時間剝除了愛情若即若離、如夢如幻的面貌,無論是如花或陳振邦,都必須承認胭脂扣都是錯付了的理想。只是在這一生一世,這段愛情,十二少在那年三月八日十一點就死了,如花卻在五十三年後交還了胭脂扣,才真正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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