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以伏爾塔瓦河為界,東岸是舊城區,依胡斯廣場為中心,街道呈放射狀,廣場上最著名古蹟,即超過六百年歷史的哥德式塔樓天文鐘,屬舊市政廳建築局部,每逢整點,耶穌十二門徒木偶雕像從鐘窗出現,隨鐘聲轉動,遊客暱稱「行走使徒」。往東側采萊特納街延伸,將經過腹䵍昔年任教的查理大學,至底端為火藥塔。而反向西北側是國際名牌店林立的巴黎大街,及正西側則有全球最美圖書館之稱的克萊門特學院,和查理大橋。舊城區之北乃猶太區,位於河中段位置,之南乃新城區和高堡區。
渡過查理大橋,西岸是小城區,與其北的城堡區。下橋右轉可到存在主義哲學作家,弗朗茨.卡夫卡的博物館;穿過小城區廣場,直行便抵中世紀城堡建築群──城堡廣場、總主教宮、聖維特大教堂、舊皇宮、聖喬治教堂、黑塔,和煉金術全盛期的世界中心──黃金巷。
傍晚進入布拉格,適逢人流鼎沸高峰,各式餐廳、咖啡廳、藥妝店、糖果專賣店、服飾店等,充斥著購物袋摩擦聲和結帳刷卡聲,沒立馬去傀儡煉金術師們的總部,反而牽拉腹䵍在區內閑逛,並挑選一舖街頭攤位,購買兩份香腸總匯堡搭配可樂的套餐,擠滿番茄醬與黃芥醬,還特別要求多放些酸黃瓜,兩人在攤位設置的站座吃起。
「腹大哥,你和媯大哥什麼都完美,就是有一項缺點。」我故意挖黃芥醬餵小絨毛,辛嗆得祂縮成一團毛球,滿桌滾動,魁鐮螳蜂倒瞧得樂呵。腹䵍誠心請教,道:「是何缺點?」我嘻笑:「香腸堡這款食物,就是要放縱豪邁地大口品嚐,最棒就是一口全塞入嘴裡,你和媯大哥連吃大腸麵線加香菜,都像吃鮑翅燕參羹,嘻嘻,哪來人生況味?」話雖如此,事實一世的富貴懂着衣、三世的富貴懂嚐饌,腹䵍淺笑,又輕咬一口香腸堡,細嚼慢嚥,周圍佇立了些觀光客偷覷我倆,並偷拍,可惜他們手機裡影像,無法保存顯影。
完食,我倆慢步朝火藥塔方向走去,附近有間私人小劇場,八點開演捷克現代藝術「黑光劇」,並非好興致,在這當口還去欣賞舞臺劇,而是傀儡煉金術師們的總部,便藏身於這間小劇院,換言之,劇場內的黑光劇演員,均為波希米亞斯拉夫傳統一派。
黑光劇乃採黑布幕做為背景,真人演員和傀儡偶的戲服,及舞臺道具,皆縫製黏染各色螢光,以誇張肢體動作代替臺詞演出,可視為一種獨特默劇型態。魔幻手法、光影效果,外加操作傀儡,用來隱藏傀儡煉金術師身份,再完美不過了。
腹䵍循規蹈矩買了兩張票入場。容納一百人內的狹小空間,一列十張座椅,位置略顯擁擠,好在觀眾極少。今日劇碼十分可愛,名「粉紅心臟列車」,故事內容為一位形貌智能皆足以匹敵愛因斯坦的科學家,閱讀瑪麗.雪萊《科學怪人》後,興發哥德式浪漫主義幻想,到墓園掘屍被逮,送進精神病院,卻與院內女護士相戀,並由她協助下,順利將自己改造成科學怪人。整齣劇大量使用螢光愛心道具,哥德風裝扮的女護士,果敢放浪,激發科學家的悶騷多情,或言哥德主義頹廢陰鬱、廉價恐怖,若照性惡觀點析論,哥德主義便是將存在主義中,人之非理性提出,無關好壞。
戲劇尾聲,已成科學怪人的科學家,偕戀人女護士,準備搭乘前往宇宙的列車,兩人在月臺上依偎,等候列車進站。可當列車長下車迎賓時,不單我,就連舞臺上的那兩名演員,均臉色驟變。那列車長穿著赭褐西裝,做出類似馬戲團小丑謝幕動作,往舞臺下觀眾深深一鞠躬──實是朝向我和腹䵍──立刻一記翻彈,從舞臺躍下,由出口跑離。觀眾誤以為是謝幕表演一環,熱烈鼓掌。
「化學騎士!」我低喊,追了出去。腹䵍並不清楚化學騎士的裝扮,然聽我如此一喊,怔愣,見我迅速飛跑出劇場,他方跟上。
那化學騎士有心引導,往火藥塔外圍奔去,刻意趨離熱鬧地段。
火藥塔是布拉格舊城原十三座城門,唯一倖存的建築,我追著化學騎士,穿越塔底圓拱門,來到橫向護城河街。他似乎怕自己身影被觀光人群沖散,特意在對街,海布林斯卡街街口等我,望我跟上,又繼續馳行銜接的塞弗托瓦街和奧爾桑斯卡街。
這幾條街道夾雜不少旅社,住宿率卻不高,奔了好一陣,人煙稀少、四下寂靜,剛才經過一座電視塔,塔上奇妙地攀爬十個黑色無臉巨嬰雕塑,令我心浮焦慮,彷彿預示災禍。奧爾桑斯卡街旁,是片偌大園林,面外一側植滿櫻桃樹,冷月籠罩夜風,陣陣吹拂櫻桃甜美香氣,腹䵍追上我,喊:「小淳鉅子。」
「見不着人,不曉得化學騎士引我們出來想幹嘛⋯⋯。」我未繼續發言,或許他們想找的不是我。腹䵍亦想到同樣緣由,沉靜問道:「是小馬克麼?」聽見腹䵍對我以外的人,親暱稱呼,如鯁在喉、不是滋味,忽然明白飛機上當我唸完狄托王臺詞,馬克西米利安看我時的複雜情緒,原來是嫉妒。
想必他極度崇拜尊敬腹䵍。
「嗯,他應該想見你,才派人引我們到這裡⋯⋯腹大哥⋯⋯我們踏進布拉格還未半日,他就掌握我們的行蹤,可見⋯⋯他非常關心你⋯⋯。」我沒由來的失落,免強提起精神,指著一岔巷說道:「人可能往那方向⋯⋯要不腹大哥你⋯⋯你去追吧。」腹䵍沒回答,猶豫半晌,方道:「謝謝你⋯⋯小淳⋯⋯。」他邁步追了去。
內心放手,讓腹䵍單獨去見過往與他親近的學生。
我站立原地發呆許久,才默默走到街旁石墩坐下。
細算起來,護神陪伴我的時間,遠超於家人。
自媯盤解除人匣咒術,從土裡出來後不久,臭老爹墨薔燄做安排,送墨薔梢到美國和德國當小留學生,往高科技修讀發展,未來好接管墨薔家的研究所;墨薔銀不喜歡唸書,主動要求前往義大利學習服裝設計,之後憑藉美貌開啟頂尖模特兒之路。我成年前後,老爹和媯盤離開格林威治迷宮社區,遊歷世界各地,期間由孟勝定期傳授我武術和施術,而我也幾乎只見過腹䵍兩三次,僅禽滑、舒爺爺陪伴⋯⋯及姒先生,老爹每三五年才回家一趟,宣稱全家團聚,並檢驗、點撥我學習成果。至於老媽瞾煊煊,我更感覺神奇,她總像一直在家,猶又相伴老爹身邊,夫妻倆雙宿雙棲。接任鉅子後這五年來,護神們逐一回到我身邊,然肩負墨薔鉅子宿命,倘使思性細膩太過、情緒滾熱逾遽,只會徒增苦痛憤怒,逐漸,我戴上玩世不恭的面具,隱藏寂寞⋯⋯或許歷代墨薔鉅子均熬煉過此心路歷程。
腹䵍有著我心目中理想父親的模樣。
我起身拍拍屁股灰塵,打算走回小劇場時,身後園林傳來窸窣聲,一隻垂懸掛鏈的銀盤,斷椏落葉,從兩株櫻桃樹間隙猛烈襲來,我仰翻一記踹腿,踢將回去,暨踮足蹬腿,凌躍外圍櫻桃樹叢,跳進園林內,乍一見,甚驚,此處靈曠,瀑藤枯葉攏敧樹、石板路縫茂苔蘚,月光下,一名身襲珠綴繡片白薔薇新娘婚紗,貌美異常的振翅天使,左手端擎銀製天秤,右手則持握金字藍底請柬,高站詭麗墓碑上,面無表情地指向我。
我隨意瀏覽滿佈的墓碑中幾塊,此處叫奧爾沙尼公墓,多是幾世紀前,遭受瘟疫、鼠疫和戰爭的亡者。生平首見西方天使,按說該心花怒放一番,然鉅子令已扣在手,美麗的女人不該邪煞殺氣此般濃重,更不該身前排滿一列同樣面無表情的男人們,假如我沒記錯,看那外觀模樣,與傳說記載無差──帕拉塞爾蘇斯用馬糞發酵、馬胎培養的人造人,霍爾蒙克斯──不,是霍爾蒙克斯軍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