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梁畫棟、鉤心鬥角,寧府內院在晨光照耀下氣派而不顯豪奢。院內婢僕摩肩接踵,清晨即起,灑掃庭除,煮菜的、端盤的、添茶的、遞水的各司其職。
同時,西北一霸、寧家之主寧存信則端坐於主位,雙眉緊鎖道:「雨馨今日也太慵懶了!日上三竿了都還不起來!待會她來時,實在要說一說她。」
寧家大婦,也就是寧雨馨的生母,南伊岑聞語軟言勸道:「老爺,昨日馨兒才死裡逃生,今日驚魂未定,睡得晚一些也是正常。晚一點再叫夢兒送早飯去給她便是了。」
「嗯!就如夫人所言吧!」寧存信瞥了隨侍身後的董漸一眼,簡單吩咐道。
「是的,老爺。」董漸低眉順目,躬身應道。
「既然如此,那我們也別等了。娘、阿岑、筱嬋、風兒、雲兒,吃飯。」寧存信淡淡掃了在座眾人一眼,決定開飯。
早飯方吃到一半,臉色陰冷的董耀便從後堂偏門閃將進來,悄悄走到董漸身旁俯耳說了幾句。董漸聞語,神色陡變,立時躬身對寧存信稟道:「啟稟老爺,小姐不在房內,夢兒也不見蹤影。老奴……」
「雨馨不在房內?」寧存信眉頭一皺,打斷董漸的話,轉頭輕聲問了南伊岑一句:「昨晚她回來時不是還驚魂未定、恍恍惚惚的嗎?怎麼會突然不見蹤影?」
南伊岑也是娥眉輕鎖:「嗯……確實有些古怪!風兒、雲兒,你們可曾留意過?」
「雨馨最近這幾個月倒是常在早上,便往妙華寺跑。一去便是整天。」長得與寧雨馨有三分相像的嫡長子寧風致回道。
年歲略長,卻是庶出的寧雲揚聞言一聲冷哼,續道:「昨日妙華寺不是給燒了嗎?都是快出嫁的人還如此輕挑浮躁,怕不是在外面有了什麼野男人……」
未曾說完,寧存信便喝斷其言,厲色道:「雲揚!你在胡說些什麼?雨馨可是你的妹妹,不是旁人。」
「父親,非是孩兒心存偏見,實在是雨馨近來太不像話,三天兩頭便跑去妙華寺與一個山野獵戶相會,今日更是一大早便不見蹤影。身為她的長兄,雲兒實在看不下去,方出此言。」寧雲揚強抑住心中的惡氣,柔聲回道。
「此事當真?」寧存信沉聲說道。
「回稟父親,絕無虛言!」寧雲揚斬釘截鐵地回道。
「老爺,如果真有此事,再加上荀家那事,依雨馨外柔內剛的性子……我怕……」南伊岑擔心道。
「去找她!把雨馨給我找回來!」寧存信閉目思索了一會兒,沉聲說道,話音裡有著不容質疑的威嚴。寧雲揚、寧風致、董漸、董耀聞語後皆是一般無二地低頭稱是,然而寧風致眼裡的是緊張,其餘三人眼裡的意味卻是……
陽光燦爛,微風輕拂。
然而今天的霸州街頭卻是充滿了一股緊張的氣氛。來來往往、極速穿梭著的寧家府兵,腳步聲與馬蹄聲共響,原該一派祥和的清晨就此被踏得支離破碎。婦人哄著被驚醒的孩兒,紈絝子弟摸著還帶有宿醉之痛的頭掙扎地睜開雙眼,那一波波如黑浪湧過街頭般的寧家府兵卻是不曾因此停歇。
寧家出動了整整四千人,拱衛寧家最核心成員的那四千人。他們在城裡大肆搜索,自發動以來不過兩刻時分,寧府所在的霸州北城已被搜得七七八八,而東城、西城也是陸陸續續傳來消息。
雖說酒色財氣樣樣皆通、詩書禮樂半點不行,可董耀知道寧雨馨對眼前的寧家來說有多麼的重要。當今人皇雖說對於西北諸藩乃是採取寬容放任的態度,可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寧家仍然需要結盟。而最好的盟友就是不屬於諸藩卻勝過諸藩的大世家──穎川荀家。
穎川荀家始祖為荀子,乃是傳世千古而歷久不衰的真正世家大族。當今大夏,荀氏一門即有三人為三品以上的大官,權勢熏天。尤其是與寧雨馨有著婚約的荀友拓,更是號稱「穎川龍」的曠世奇才。幼時即頭角崢嶸,長大後更是遠超同儕、卓爾不群,年方二十,已得人皇三次徵辟而不受,可說是名揚天下的奇士。
三個月後,就應當是寧荀兩家聯姻之時。
但若是現在寧家毀約,而且原因竟然是寧家小姐自己跟一個身分卑微的獵人跑了!別說是千古世家,就算是凡夫俗子受到此等侮辱也必將勃然大怒、拔劍相向!
匹夫猶如此,遑論荀家冑?
董耀不敢坐在寧府中等消息,親自領著董光與幾名伴當跟出了寧府指揮全局。行動方針相當簡單:寧雨馨只穿白衣,臨時逃家的她多半還是一身梨花白。
董光接口道:「......所以,我們是要搜索所有穿著白衣的女孩子?」
董耀點頭:「沒錯!而且小姐一定會去跟那個獵戶碰面。所以,就連像那個獵戶年紀、打扮的男人也全都要攔下來盤查!」
這一日,滿城盡尋梨花白。
寧府的後花園,翠竹幽幽而繞,青葉壓簷,白石砌成的亭子映著斑斑剝剝的淡淡黑影,一人臉色陰沉,傲然立於亭裡,神遊物外,像是在細細地盤算著什麼。此人正是寧家庶長子寧雲揚。
「大少爺,老奴來了。」一個約莫五十來歲卻精神矍鑠的老者鬼鬼祟祟地自花園深處閃出,俯身對那人恭聲道。
「馮七,你來得慢了點。」寧雲揚聲音清冷,冰寒無情。
「老奴知罪。還盼大少爺不要責怪。實是董家兄弟盯得太緊,老奴一直到適才方能……」
「夠了!我要聽的不是這個!」寧雲揚聲音越發地冷。
「是是是……大少爺,老奴已將人手都安排下去了。只待找到小姐……」
「哼!今日之後,再無小姐了!」寧雲揚的聲音已陰冷如自九幽吹來的寒風,刺骨駭人。
「是……只待時機成熟,董家小子就會成為替死鬼,那……」馮七將聲音持續壓低,到後來已細若蚊語,難以聽聞。
寧雲揚閉上雙眼細細琢磨了一會兒,點了點頭,手一擺,對馮七說道:「好了,下去吧!」
躬身離去的馮七眼裡滿是貪婪,獨留寧雲揚繼續立於亭中。
聽著逐漸遠去的腳步聲,寧雲揚睜開雙眼看向馮七的背影,眼裡充斥著不屑。
朱棣與道衍對坐於天馬客棧內的天字一號房中。自上個月開始,朱棣便透過小賭王周星之手盤過了這家店來,現下掌櫃伙計都未換人,只是幕後東家換成了姓朱的罷了。朱棣臉色凝重,道衍則是神色如常,唯有半閉半睜的雙眼裡有著幾絲沉吟之色。兩人久久未語,直至鐵鉉偕著周星、小六輕敲房門,朱棣才開口應了一句:「進來。」
三人確認四下再無旁人,緩步入內。鐵鉉走入房內後,與小六互視一眼,小六便開口說道:「大哥、大師,東城十五巷已經布置完成。」
周星聞語後因著道:「西城九巷疑陣已佈,城卒也已經買通。」
鐵鉉見朱棣、道衍兩人點了點頭後,開口續道:「南城十二巷亦已完成部署,只須信號一動,蔡飛兄弟就會立刻行動。只是北城……」
道衍知其心中疑慮,開口說道:「北城無須介懷,自古兵法之道圍三闕一,今日我們反其道而行,以三虛一實引開寧家家卒,大事必成!」
朱棣也開口勸道:「大師所言不錯!鼎石,帶著沂楠往東城去吧!士弘一來,咱們就得走了!」
鐵鉉雖是書生,可與朱棣、小六等人相處久了,骨子裡的剛毅果斷亦是多外顯了幾分,當機立斷地領著小六與周星自後門先後出了客棧,分往三方前行。而第一大草包李景隆雖是在櫃台裡窺視著來來往往的婦女們,可他的雙眼卻是一直藏著一絲精明。
「今日穿著白衣的女子也未免太多了些……白衣俏,一身孝果然是真的啊!古人誠不我欺!」李景隆嚥了口水,雙眼都看直了……
日影漸短,陽光漸毒,整整焦慮了大半個早上的董耀總算聽到了一個值得高興的消息:「已經發現白衣女子與年輕男人的組合了。」
然而,董耀還來不及高興太久,眉頭就再度皺成了川字……
「小管事,東城福平巷發現了兩組『小姐』。」
「報!東城泰河巷發現一組『小姐』。」
「少爺,南城天垣巷發現了一組『小姐』。」
「急報!西城七巧巷也發現了一組『小姐』。」
「……」
董光滿臉焦慮地對董耀說道:「大哥,我看這樣下去不行啊!從剛才到現在已經有越來越多『小姐』出現。裡面肯定有鬼。」
董耀不耐煩地回答:「廢話!我當然知道這樣下去不行,我當然也知道裡頭有鬼。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現在的狀況分明有人在幕後操盤。」
「對啊!所以說我們不可以再在這裡乾等下去啊!」
「我知道!」董耀大罵:「但我這不正在想辦法嗎?」
「大哥,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現在已不是能繼續猶豫的時候了。」董光好生勸道,接著壓低聲音續道:「我們已經整整『坐』了一個上午,老爺也等了一個上午了。繼續留在這裡不但於事無補,還會越來越糟。現在根本沒有人看到我們有『做事』,只看到咱們在城裡亂找了半天。再這樣下去……」
「夠了!」董耀牙一咬,心一狠說道:「出發!」
城南兩里處,一個由老道士、白衣女子與清秀青年所組成的團體在樹林裡往南疾行。正是玄虛、寧雨馨與樓又風三人。
依道衍定計,先由鐵鉉、朱能、朱棣三人在城內營造出四處皆是白衣美貌女子的假象迷惑寧家人。然後,道衍大逆常道而行,不讓寧雨馨刻意喬裝打扮,而是叫她也跟著穿上白衣,再趁著越來越多組「小姐」被發現,寧家人心懈怠之時,悄悄出城。玄虛則是打從一剛開始就被留在了城外,接應趁機混出的樓寧二人,三人合在一處後再一齊往西南方的長安逃去。
「又風,我還是不懂。明明長安是荀家除了穎川之外第二大的據點所在,為什麼我們還要往那邊湊呢?」寧雨馨一邊快走,一邊對著樓又風問道。
「長安是我們眼前最好的去處。荀家勢大,然而眼下的長安還有一人勢力比它更強、更大。」
「難道是……」
「沒錯!就是當今人皇御弟──秦王王桂。鼎石的姑姑便是秦王的嬪妃之一。正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們前往投靠比藏身於某個窮鄉僻壤更加安全。再者,你也不想躲一輩子,對吧!」
「嗯……」寧雨馨點頭:「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的。以父親的個性,加上要跟荀家聯姻的壓力,就算我們躲去天涯海角,遲早還是會被找出來的。」
「那就更要去長安!也許這樣子說很沒志氣,但如果我想要攀升到一個讓伯父願意正視我的高度,我就必須快速出人頭地。借秦王之勢,就是我現在最好的選擇。」樓又風吐了口氣,目光悠遠而深邃。
只是一旁的大電燈泡玄虛聽了之後反倒不樂意了,開口揶揄道:「欸~不對啊!按照你那種說法,你應該投靠人皇去才對啊!他是皇帝,投他不是更快、更有效?」
「你跟人皇很熟啊?」趙平反問。
「不認識……」玄虛的聲音充滿了心虛。
「那不就對了!」樓又風不禁對眼前這個天真的老道士投以充滿同情與關愛的注視。
活到一百三十多歲的人還能蠢成這樣,不簡單!
三人依著道衍吩咐地快馬加鞭走出了幾里,與早已等候多時的朱能、朱棣、道衍三人會合。六人換乘了馬匹,往南揚塵而去。然而,同時就在霸州南城門下,董耀、董光兄弟鮮衣怒馬,身後領著百餘名寧府家騎,而馮七赫然便在其中前排,僅排在董氏兄弟之後。
抬頭望了望天空,馮七瞇著眼睛對董耀說道:「小管事,我說這天也漸漸熱了、日頭也漸漸大了。咱們難不成就要在這裡繼續乾等到下午?」
董耀聽到馮七怪裡怪氣地變相質問,心下暗忖:「這老賊好生奸詐,輕描淡寫地就把我早上忙東忙西的苦功都推得一乾二淨。偏生這馮七是二少爺身邊的老人,資歷不淺,不能輕易得罪。」口中只得應道:「馮老莫急!莫急!且先等會兒,富大洪才剛剛出去探探城南虛實,等他回來再做打算吧!」
馮七滿臉不屑,一聲冷哼,不陰不陽地點頭說道:「喔!那好,咱們就瞧瞧那小洪子能給老爺帶些什麼好消息回來!哼!」
董耀見馮七說完,掉頭便走,絲毫不給他半點好臉色看,心下亦是忿怒異常,只是思及眼下實非良機,只得嚥下這口氣,繼續等著寧風致派出來的另一名伴當—富大洪的消息。
董耀運氣不錯,不過又稍等了一頓飯時分便從遠方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蹄聲狂亂,塵揚漫天,董耀往南望去,霎時間臉帶狂喜。馮七覺得奇怪,也抬頭往南一瞅。只見那富大洪自西南一馬當先疾馳而來,其餘四騎則跟在其後排出了一個人字。董耀一見此陣形,登時便知西南方有消息了。
由於在騎兵的疾馳中,不可能一下子就停頓下來,而且停頓下來後,銳氣可能就沒了。因此,一般長途奔襲都是一鼓作氣。而在一鼓作氣的奔襲中要傳遞消息的最好方法就是透過陣形作為暗號。自西南而來的人字雁行陣在戰場上,便是在說西南有敵。
而換做了在此時此地,便是在說西南方發現寧雨馨的行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