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之下,守道有的是伴隨著深深困惑的深深遺憾。正由於困惑,他甚至怯於動念去面對、試圖解答那些時不時如精靈般於心腹中喧嘩騷動、振翼而出的「為什麼?」常常他覺得在這一切現象之中,自己像個天真、未解世情的孩子,獨自抱著一個巨大的疑問,站在亙古洪荒的空曠之地,想像幾千年前詩人騷情中的「天問」。
在一個由人組成的社會中,顧惜前情難道是錯的嗎?
一個國家用人如用免洗餐具,難道比較理想嗎?
有誰願為這樣的國家抛擲青春,換得污名,最終為國家所棄?
人情社會的弊病,真的只能在絕情的體制結構中才能革除?
就算是「現行即肯定」,那必然也是個不可愛、不得已的肯定。人這種動物不甘天命的特質不正在於,遇見一種不可愛的事實時,「必不得已而受之」永遠只是虛情委虵、權宜一時,只要容一點餘地他會竭情盡智於抗命,不達目的,渴念不止,其心不死。他悠悠地嘆口氣自嘲:「所以世上有南牆這種東西。」偉偉南牆,予人的教訓豈只「痛」字而已,牆下不知積了多少撞碎的天靈蓋,累成一個渺小的掛名者,施施然來,收取一枚現世共認的果實。有時他慶幸於自我察覺丁有貴口中的「讀書人」在這類處境中享有的特權—思索客觀處境,他完全可以不憤怒,並且真誠相信不憤怒是最有利於感知實情、優化處境的個人態度。
他看重的就是「實情」,只有在這上頭建立起來的信念是不輕移的,能予人安身立命之地。有一次,他好言好語地對盛怒中的丁有貴說:「我問你,人人說我們是豬,難道我們就真是豬了嗎?」丁有貴瞪大了眼看他,一臉莫名其妙,痴口半張:「這小子,到底想說什麼?」小子其實也不小子了,事實上他沒想解釋,與其說是勸解,不如說是「與外界的否定相應的自我肯定」。只要這肯定的支持點中情中理,你的合理性得以建立,一切惡意的醜化與詆毁的力道與意圖,自然消弭於無形。與「我倆決不是豬」同樣確信無疑的是,無論旁人看不看見或承不承認,我倆對此地的情感都與初來乍到時大不同了,造就今日之不同的每一點滴,都與此地共同生活的人們共同成就,即便鄉音、習氣未改,但原先的客鄉早已成為家鄉,他所觀察到的另一則實情是,除了政治立場之外,他們平日相處、語音各異,依善意共處絕無問題。人是四海之人,隨機行止,遍於天下,難道不允許一個人有兩個家鄉?
但或許這正是他們所厭惡的「高級人的高級思考」,我明明看著你一個市井賣鴨的擺出那副世界大同的嘴臉特討厭,你憑什麼一廂情願地認定了:「共處絕無問題」呢?
守道無奈地向虛空作答:「因為我真的沒找到不共戴天的理由。」
我為什麼必需因為一個出生地而特別討厭你,依於“討厭”去發展出許多問題?
如果堅持如此,請你給我一個理由。
或許是我瞎了,請你慷慨地向我提示:你有什麼特別令人討厭之處。
事後他檢視這一路思索的邏輯,訝異並欣賞它靈蛇般的特質,陰柔、多情,內勁飽滿且充滿了融通的意願及可能性,受問者絕無依心堅持反對立場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