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12|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Good Game

    Player 1
      你們三人最後被請入店內最深處,幸而今天客人不多,你們擁有包場的餘裕。沒有人點單,店員就送上三杯冰美式,她僅止掃蕩一眼,杯壁冷汗直流。
      單人座的杜葳始終在哭,眼淚滴滴墜入陸東君沉默的深潭裡。你坐在大雨的潭邊,渾身濕涼如一條擱淺的魚。你握緊同一條沙發上的東君的手,卻感到他的手掌疏鬆地掛在手裡。
      你尋思應當說點什麼,以共享相同感情狀態、相近生活圈、一個同校學姊、一個八零年代後的生理女、一個普通人的身分,總該覓得一絲半縷對話的靈感。你抽起一張衛生紙,沉默地遞給她。
      杜葳接過,把紙揉進手心裡,然後有了交談的靈感。
      「你準備好要解釋了嗎?」
      陸東君長吁一口氣,如新近學會中文似的,緩慢而艱難地說:「剛才已經說過,我們是一輩子的朋友,沒辦法在一起。」
      你應該微笑或啜泣的,畢竟在電光石火間降臨了一生的誓言,可你只像吞落一顆石子那般頓住了。「他說的是真的,我們會一直是朋友。」
      杜葳的雙眼浮起一層霧影。「我要怎麼相信這句話?你們用的是『我們』,不是陸東君跟陶又凌。」
      「為什麼你每次都要在意這種細節?」
      「問題出在在意的人身上嗎?忽略細節的人要不是有心忽略,要不是無心發現。你們不知道自己用什麼樣的眼神看待對方,可是我看見了。我就像個局外人一樣看得一清二楚。」
      「你不要否定我對你的感情。」陸東君抹過眉間煩亂的皺褶。「我喜歡你、又凌是我最重要的朋友,這兩件事不應該互相對立和比較。」
      「所以這兩件事應該手挽著手去當好朋友?共存是眾所皆知的漂亮謊言,你真的以為自己是和平大使?」杜葳嗤笑。「過去每一天我都在為了你忍耐,結果事到如今你還是不願意選擇。」
      「不要說得好像你很喜歡我。你喜歡的充其量只有別人的評價,我們根本半斤八兩。更何況選擇權不是只在於我,把我判作罪人對你來說比較輕鬆吧?」
      「很輕鬆,像你花費不到一半心思在喜歡我一樣輕鬆。」
      「你為什麼就是不相信我,那些回憶沒有一刻可以說服你嗎?」
      「學長,我教你怎麼說真心話:喜歡就說喜歡,不愛就說不愛,不要編造藉口,不要怪罪別人。」杜葳沉進座位裡,幾秒鐘沒出聲,漫長而窒息的數秒。「你就那麼喜歡她嗎?」
      一時分心的你沒分清受話者的身分,你的餘光匆匆,半空迴旋,不期然與陸東君的雙眼相遇。你頷首肯定,他捏了捏你的手。
      「莫名其妙。」她表情不動,唯有你清楚聽見啪嚓一響。杜葳停下眼淚,美目圓睜。
      「陸東君一週在我身邊醒來幾次,你知道嗎?你知道他用什麼方式叫我的名字嗎?你知道他每次……」
      「杜葳,不要鬧了。」
      「我不知道,但那些重要嗎?」你說,你懷疑自己沒有良心,因忐忑愈融愈小,像塊不分場合消失的冰磚。杜葳氣極,令你獲得展臂不能及的遼遠的寧靜。「我們之間沒有因為你變得疏遠,而且你做得到我做不到的事,那麼你跟東君發生什麼就都沒有關係了。」
      「陸東君把我當垃圾桶,你把我當作你付出的一部份,你們兩個是不是有病?」杜葳隨意抹乾眼淚,皺縮的衛生紙變得很小。「他不跟你在一起是因為你家境不夠好,長得沒有我漂亮,他爸媽不喜歡你。即使當時我不出現,他也不會跟你在一起。」
      「他爸媽已經討厭我很多年了,習慣就好。」
      陸東君蹙眉看你,勸誡淘氣行為的輕微呵叱,你竊竊一笑。杜葳拿起桌上的冰美式,仰頭飲下一大半,咖啡的真實滋味牢牢鎖進那雙緊繃的紅唇裡。
      「我死都不會分手。就算你要分開,我也有你家的鑰匙、叔叔阿姨的聯絡方式。」
      你鬆開陸東君的手。「我也不準備放棄。」
      不回應任何問題是陸東君的專長,他端起咖啡,臨到嘴邊又嘆氣,將之歸返原位,他轉而抽出錢包。「我去買單。」
      這是一場極其失敗的對談,最初時桌面陳列千般精巧包裝的心思,你們爭先恐後地介紹;說明結束,就抽出藏在桌巾下的餐刀,直取最為脆弱之處,劃開並戳穿,碎屑浮動,灰塵漫天。狼藉之中,桌邊依舊三人追逐。
      你們相約下一次對話,然而一再推遲。日程失榫,缺乏接口或協調,你們也彷彿不以此為苦,如常相處。
      當時你和東君相擁的照片,成為匿名發文者呼告虛擬世界的一封討檄文,大抵痛陳紅粉知己無視邊界、厚顏無恥的行徑,留言處同類相憐,異己互戕,戰火四起。你們三人站在火圈中心,看來有些事不關己,無一處燃燒。
      親近的朋友們明白你和陸東君是不可分割的一雙,零星幾個早前對杜葳頗有微詞,視之為阻礙真情實現的程咬金;你於是從中挑選兩、三位善道而有人望的,讓她們陪你從青澀的過往一路漫步至今,中途你甚至禁不住啜泣。會後,你辦了幾個分身帳號。
      往後,風聲聽來就有兩樣情。你這般安慰陸東君──自從有人議論紛紛,他便老是心神不寧──你說,沒有人做錯,有你在,不要怕,然後撫順他無助的脊梁骨,即便他還是不敢多加描述不安的心思如何遊蕩,所向何處。偶爾,你和杜葳半道相遇,仍會禮貌招呼。
      你總是憶起那日杜葳淚下,水勢洶湧,施術者與金山寺即將俱滅似的,大水裡卻見她浮起,迅疾地蛇行游動;她合該如她的氣質長相一般,甜蜜而不堪一擊,比照從前,像上一個人一樣知難而退。
      那天她將淚拭淨,使勁揉皺那張衛生紙,你便感知到纏鬥的未來,教你雀躍不已,又萬分悵憾,好似親眼見證一段友誼的可能性粉碎在地。細如糖粉的碎末有星星點點的光,而你還未曾得知它靈動閃爍的模樣。
      你們說不定可以成為最要好的朋友,倘若其他靜謐的時空確實存在。
    Ending.
      從夏季的蟬鳴中醒來,似乎你就已經在那了。
      設若枯燥平凡的相遇,我們或許能成為朋友也不一定,既然擁有相似的暈眩、偏執與鍾情,我們或者能分享更清晰的相似性,至少不必成為兩種謎團相互猜忌的模樣。
      你也會因此感到惋惜嗎?設若我們之中無人打算退出這場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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