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9-05|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Dear YU|流浪到世界盡頭尋溫柔的光

🌊
不知不覺過盡了殘夏。
我奔遙向海,請晚風捎一句別來無恙。

從隧道深處看見光

七月底又去了趟台北。同行者是大學四年的摯友,探訪的對象,是在學期間十分疼愛我的兩位師長(其中一位是論文的指導教授)。盛夏陽光熾烈,我像是生長在陰暗處的苔蘚,躲著閉著日光,喘一口濕溽的水氣呼吸。恐慌症愈發嚴重,但渴望見到老師的心情,比起枯萎感來的更加強烈,於是鼓起勇氣,如約北上。
這是口試之後,第一次與老師們見面。我們約在青田七六,吃了頓悠閒的午餐,下午則是約定日前幾天,臨時增加的宜蘭三貂嶺隧道步行踏青的行程。自從老師退休、之後我畢業,格外感受到聚散無常,每一次見面都像最後一次一樣。

1.久違
半年多不見老師了。一樣輕輕緩緩的,我的心也一樣靜靜穩穩的。並肩走在路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彼此問了,身體如何、生活如何。就像以前在學校,上完碩班課,我總會陪老師走回宿舍。
有一類人是這樣的:你的問候關懷其實與他無關,因為對方承受的苦痛太大,所以,毋須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讓對方礙於禮貌被迫反芻一次曾承受的痛苦、再次敘述一次過程給你聽。
老師如此,我也是如此。知道牽掛、表達關懷便足矣。人與人之間,可以了無負擔,畢竟生命本身就已經太沉重。
我說著這半年發生的事,才忽然覺得時間過得好快又好慢。對鬱症的復發,坦言心中有些害怕,即使已然開始熟悉,但對於失言、失語,以及失去做事乃至於生活的能力,還是會感到恐懼。寫論文時把身體搞壞了,養了幾個月,終於熬到夏天,想做一些事情,卻變得做不了任何事,心裡既焦慮,也有些氣餒。
「其實這樣也好,你可以多休息一段時間。」從小巷轉出路口時,老師說道,語氣緩緩糯糯的,「不然,你也不會休息呀。」
霎時間有股心口一震的感覺。不過,並不會令人覺得討厭。就如同揪扯至今的那些存在課題,老師曾說過自己的看法:生命本身沒有意義;如果有,那是你賦予它的。
——所以,先活著吧。

2.意外
搭乘火車前往三貂角的車程中,發生了一個意外。
蘇澳線區間車行駛途中,車廂的警鈴忽然大響,巨響的鈴聲像是銅鑼在耳旁猛奏,並持續響了超過三分鐘,直到駛至下一個停靠站,站務人員逐個車廂檢查,才將鈴聲切熄。我捂住耳朵依然貫穿耳膜,身體越縮越緊,視線越來越模糊,幾乎吸不到空氣。鈴聲終於停止的那一刻,視線已經是一片漆黑,眼淚無法控制的直落,並且開始過度換氣。
恐慌症發作是什麼感覺?我的形容是,像在平地溺水。呼吸、視線、聽力、感知,一項項陷入黑暗與窒息之中,慢慢地沒頂。你不知道自己在外人眼中是什麼模樣,只會深深的感覺到內臟被重拳揉捏、血液缺氧,你好像醒著、又好像昏迷過去,你徹底喪失了時間感,佔據感官的只有恐慌症發作的窒息感。
唯一慶幸的是,我哭的時候沒有聲音吧。
掐著脖子,只記得反覆告訴自己:保持清醒,千萬別暈倒。不知道過了多久,等到呼吸緩過來、眼睛重新能夠視物後,我吞了藥,被扶到老師的位置旁邊。坐下的那一刻,老師輕輕拍了我一下,窩在她身旁,我全身脫力,不過,覺得很安全。就像過往,曾在課堂上發作時,便逃到老師的辦公室,縮在椅子上,蜷縮成一團。雖然無法停止發抖,但內心知道,這裡很安全。

3.隧道
從三貂角車站沿著鐵路過橋,繞道三貂嶺隧道入口,徒步穿越近三公里的隧道後,會抵達牡丹車站。那日的天空很藍很藍,微風徐徐,空氣很乾淨,沿路盡是河岸與鐵道風光。我們抵達隧道口的時間比預約時間稍微晚了一點,所幸在堅持不懈的聯絡下,管區大哥仍打開鐵門讓我們進去參觀。
隧道裡非常涼爽,由鋼筋做成的步道,每一百公尺會在路旁有標記。伸手撫摸岩壁,還能觸碰到冰冰涼涼的山泉水。隧道中隱隱迴盪著人行走在步道上的腳步聲以及潺潺水聲,有股令人捨不得說話的沈浸感。
走到前半段,我們在隧道上方找到了倒掛的蝙蝠群,在昏暗的光線下看,應該還有蝙蝠寶寶,非常可愛的擠在一起、掛在步道的左上方。出於對隧道內原居民的尊重,我們沒有開手電筒、也沒有拍照,悄聲看了一下就繼續向前走,深怕逗留太久打擾了他們的睡眠。畢竟當時距離天黑還有兩個小時,換位思考一下,對於有著嚴重起床氣得我本人而言,正常起床時間前毫無理由地被外來者吵醒的憤怒,絕對足夠讓我想要毀滅世界。
在隧道中,我的思考好像也進入了另一個時空。看見蝙蝠,我不禁想起,老師曾在課堂上談論「人面對自己內心最深沉的恐懼」這個課題,舉《黑暗騎士》中的蝙蝠俠為例子。如何否定、如何憤怒、如何承認、如何消沈、如何選擇、如何捍衛、如何堅持、或者如何放棄?這個課題一旦開始,接下來的每一個岔路口都好困難呀。然而數年過去,老師離開學校、我也畢業了,已經看過《黑暗騎士》三部曲的我,此刻和老師一起親眼見到了蝙蝠,這算不算也是一個巧合呢?
另一件有趣的事情是,後段兩公里的隧道,一到五點鐘便會自動全面斷電。我們即將抵達隧道口、約莫一百多公尺處,正好五點鐘整點到,整個隧道裡的燈霎時熄滅。一片黑暗之中,唯有遠方一處隱隱光亮。
管區大哥說:「看,那裏就是隧道出口。我們要到了。」
我忽然想到桃花源記,想到了武陵人。初極狹,纔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一切一切的起因,都是因為那個林盡水源的山口「彷彿若有光」。所以他捨下了船,捨下了一切,進了山洞,朝未知探尋而去。他不知道自己會遇見什麼,那股純然的好奇和嚮往,只因為,前方似乎有光。
忽然之間明白武陵人的嚮往,就好像前幾年,偶然懂了什麼是「情隨事遷,感慨係之」。讀了這麼多年的古文、詩詞,它們總會在某一個時刻,衝擊你的生命。有那麼一瞬間,我挪不動腳步,有股「自己應該待在這裡」的感覺。
整篇〈桃花源記〉最純粹美好的時刻,是漁人進入山洞、尚未逢見桃花源之時吧。正如此時此刻,尚未出隧道的我。
我想將自己留在陰暗的隧道裡,遠處有光。對我而言,看得見光,便足夠安慰了。

4.分別
這是一次很溫柔的相聚。結束了旅程,各自返家,原以為這次告別會非常不捨,結果並沒有。一切很恬淡、很閑靜,內心很平和。
在剪票口告別時,我與過往每一次一樣,還是討了一個擁抱。老師總說:「還像個孩子似的」。這種時候總會覺得,不想長大、不想長大呀。逐漸變成越來越多人依賴的對象後,能夠撒嬌的每一個時刻都很珍貴。
這才發現,過去的自己,原來時時刻刻聚焦在擁有和失去上,所以,對於離別和即將離別,格外易感也格外傷懷。最後呢,憑爾去,忍淹留。那些嫁與東風春不管的離別與約定,強留在眼前凋零也是一種殘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無所掛搭,說來冷情,又很深情。人與人之間,如此就好了吧。「約定要好好活著」太過沈重了,牽念就足夠。真的割捨不得而必須捨的,我用目光和眼淚送你。

東北角追海兩百里

這個夏天,有另一趟值得銘記的旅行,是與另一位好友到東北角追海。以基隆為住宿點,沿著東北角的海岸線,北至野柳、南至頭城,途中看到某一片海景迷人,便停車下來走一走,三天兩夜下來,機車里程數剛剛好200km。
不禁聯想到,前年夏末,我自己一個人到墾丁追海。同樣的,除了去程車票、住宿之外,什麼都沒有安排。騎著機車,自己一個人繞了一百多公里。被某一片海景吸引著目光,就停下機車,坐在礁岩上吹著海風,等到想走了再走。從波光瀲灧到晚霞滿天,再到夜幕星沉。

1.起因
這著實是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友人在約莫兩週前傳訊給我:「欸欸我八月O日到O日有連休耶要不要約一波?」(異常歡快)於是討論著要來我家或去她家小住看電影,一來二去,卻總找不到想看的片單和想做的事情。當時的我正處於夏末枯萎狀態,萎靡的在line上打了了一行字:「好想看海喔。」
友人:「唷?不錯喔?好啊去看海啊。」
我:「👀......其實,除了看海之外,我還想玩飛行傘。」
友人:「咦飛行傘?我有興趣耶,可以喔!」
於是這趟旅行就這麼莫名其妙的成行了。因為我想玩可以看海的飛行傘,於是旅行就鎖定在了東北角。秉持著友人「如風般自由」的精神,只訂了去程車票、住宿、機車。就這麼出發。

2.野柳
野柳地質公園的夕陽很朦朧,晚霞是一片溫柔的彩緞。
接受國民義務教育這麼多年,活了這麼些歲數,終於有幸參見地理及地科課本上的野柳女王頭sama,總感格外神聖。我盯著它,內心有股雀躍、又有分寧定。
我知道此刻眼前所見的女王頭,與國中時期課本上的女王頭有所不同。風化作用致使它的頸部越來越細,終有一天會斷裂;而我此時所見的女王頭,是真正此時此刻存在的模樣,明白這個事實,讓人格外有種神聖之感。時間是個神奇的象限,就好比,就像你仰望星空,映入你眼中的星光,其實是千萬年前的模樣,而非此時此刻。
都說「人與大自然產生連結」會獲得一些特別的感受與啟發。因病總蝸居在水泥房子中深入簡出的我,因大自然而感受到直擊靈魂的衝擊感,往往源自於海洋或星空,這一次,則是岩石。殊途同歸的是,它們讓我感受到,人類在這個世界上,這個線性的、以時間作為緯度的存在面上,是如此的渺小。
另外有件趣事。參拜完女王頭sama,一旁的工作人員叔叔很熱心的指著另一個方向(快到閉園時間了很想下班)說道:「大象和仙女鞋在這裡,趕快去拍照!」
「謝謝大哥!」我們奔跑過去海邊,一陣沈默後發出靈魂拷問,「......仙女鞋?哪裡?」
旁邊一對比我們早到一步的情侶忍不住噴笑。
我真心覺得,仙女鞋的命名已經意識流到吾等凡人無法理解的程度了。

3.海蝕
東北角的海多是岩岸,一步一步爬上碩大的岩石,海風颯颯,看著海浪打在岩石上、浪花四濺,真真是,捲起千堆雪。
與兩年前一樣,每遇見一片迷人的海景,我便拿起手機,用限時動態錄影收藏它。整趟旅行共相遇了十片海景。與南方不同的是,東北角的風聲掩蓋了海浪聲,蜿蜒的海岸線,諸多特殊的地形令人新奇,其中最有趣的,當數海蝕平臺。
我們在宜蘭返程基隆途中的海蝕平臺,待了快一個小時。下車從滿是鵝卵石的沿岸,爬上岩石,一步步朝目光所見最遠最深處那塊岩石爬去。步履下的崎嶇,全是海水積年累月侵蝕而成的模樣,一邊往前走,耳邊裹挾著風聲、浪聲,在這個空間之中,我是最為稚嫩且脆弱的一個存在,腳下的岩石也好、遠處的浪花也好,它們都無言的歷經了好多歲月。
感受到自己的渺小的同時,那些生命裡的劇痛,好像也被縮小了。這是個很神奇的過程。

4.夙願
因為飛行傘基地搬遷的意外,一早騎了兩個小時的機車來到頭城,總算如願以償地解鎖飛行傘成就。外澳的海很藍很美,在空中飛行的感覺很舒服。為了飛行傘直接衝幾十公里聽起來好像是大學生才會有的瘋狂舉動(雖然我們大學時也從未這樣熱血過),不過事後回想起來,還是覺得值得。
另外,在外澳沙灘,有生命中一定要記錄下來的一刻。那是一片很乾淨的沙灘區,專門給遊客玩水、衝浪。友人說想玩水,於是,我們買了拖鞋,捲起褲管,走近海灘,浪花一波一波,遠遠望去,是龜山島。
這是我一生中從未想過能夠擁有的時刻。自己居然能夠徒步走盡海浪,讓浪花淹過我的膝蓋。潮起潮落,海水冰涼,腳底是細沙隨浪在漂動,不會疼、不會痛。
這是我連幻想都不敢擁有的場景。從來都是坐在沙灘上幫同學朋友拍照,從來沒想過腿不能沒有傷口,從沒有過不再只能手指輕觸一下海水就縮逃的遠遠的。居然有一天真的能捲起褲管、迎著浪、走進海裡。
腿上的疤仍在,滿滿的疤痕。但我站在海水中。
一切好像在做夢。捨不得醒,也捨不得離開。
「這是我第一次玩海水。」
「真的喔?那很好呀。其實,我有點想去學浮潛耶。」
「哇,我也想。」
一個夙願完成後心滿意足,總覺得已經獲得了比自己該得的太多。接著,還可以再奢想其他願望嗎?
我不知道可不可以這樣做夢。不過這一切,真的很美好。

Dear YU,
生命裡似乎總需要一些時刻去流浪。似是放逐,實是自我療癒。
我把壬寅夏日遇見的所有溫柔,都留在這封信裡面。
Althea.2022.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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