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狗、一皮箱,空哥來到K市正好滿十年。自從花花永遠埋在後院的楊桃樹下後,本就是投機份子的他,對這片小島更沒了多餘的情感。
一整個夏天,空哥穿著泛白的牛仔褲,拎了一把釣竿、幾瓶啤酒,在曙光的掩護下奔著海浪到東邊的石岸釣著像海中金條的黃魚。 每周累積了十幾條黃魚的他,透過協會的走私把他們都賣到了大陸,厚厚一疊的藍色鈔票墊在口袋,讓習慣空虛的他有了久違的踏實感。
夕幕下的K市,空氣中瀰漫著橘色的味道,夕陽把空中的薄雲等距的刷上不同的色彩。 最西邊的赤紅色,這種紅就如同秋天的專利,楓葉、落日、偶爾捉到的螃蟹(當然是蒸熟後)都是這種顏色,這或許是場只有顏色的大火,從一個比K市更貪婪的大地延燒而來,準備把包含自己在內的整座島嶼吞噬,成為無差別貪婪的一部分吧! 漸漸地夕光蔓到頭頂的變成了夢裡的顏色。這種粉紅存在於將要綻放的含苞上的一絲稚嫩,當然也在小嬰兒熟睡的粉嫩小臉散發著,在入冬之前一切掉落、凋零之前,也許是為了減少肅殺之氣,秋天才仁慈的撒了一點這種生機盎然的粉紅施予我們吧! 再往東邊延伸,已經是與暖色系不同的靛藍色,對空哥來說,藍是孤獨的他唯一有所的寄託,大海、眼淚、夜深的臥室,都是這種幽深的靛藍色,他厭惡這種會提醒孤獨的藍色,但卻賴生於此,這種依附又使他微薄的男性自尊再受了一次傷。
「他媽的!」他用力往地上扔了菸蒂,順帶習慣性的咒罵了自己,反彈而起的火花似乎把天空又濺紅了一點。
今天的空哥收穫了9條十六兩重黃魚。為了慶祝這次的豐收,他到超市買了幾盒五花肉、草蝦,又抱了一顆大白菜、苦瓜,打了電話找些朋友,準備在今晚痛快的酒肉一番。
回到家,矩形的客廳點著三隻白色日光燈,撲滿白菜的火鍋上散落著一些煮紅的蝦子,沸騰的氣跑從鍋底衝出湯面,雖然已是秋天,但屋內還是顯得比是外熱了一些。 五個人圍坐在矮桌前,他們靜靜的像是飢餓的豺狼,盯著眼前的火鍋不斷的翻滾。
「關係要打好啊! 我在這就是最不缺朋友啦! 」空哥往拿著酒杯的右手斟了半杯高粱酒,又說起這句讓他自信的話。 而圍著白菜火鍋坐的還是那一組人:酒老闆、周老師、阿考、老徐。 空哥再怎麼找,也就是只能找到這四個人來蹭蹭飯,而他們要付出的代價就是聽他長篇大論一番,當然還有無數次的「他媽的」。
酒老闆,顧名思義就是賣酒的老闆。傳說中養了三個老婆的他,最喜歡帶著老三來「小空」家裡(空哥只願意被比他更有「成就」的酒老闆叫做小空)。一周大約有一次,大概傍晚4點先到空哥家,這時空哥早就把家裡打涼了冷氣,當酒老闆一進門就哈著腰的請兩位先上樓休息,等晚餐準備好再通知董ㄟ下樓吃飯。 沒錯,來此只不過是為了二樓的那間「小套房」還有晚餐而來。 今天來是為了新事業的業務而來,希望空哥的漁船能順路幫他「載貨」到對岸交易。
阿考、老徐,兩個人總在私底下被空哥稱為酒空,不請自來的他們總會在飯點「路過」他家,看著客廳亮著的燈,就輕輕地扭著門把手,為的就是喝上幾杯不用錢的高粱酒,屬於K市典型量產的酒鬼,每當說到喝花酒、制服店的話題,都會發出類似乾性溺水「咯、咯、咯」的笑聲。兩個人唯一不同的就是一個去年動了換肝手術,一個剛切除了膽囊。
周老師一接到空哥的電話後,課堂提早十分鐘下課,之後馬不停蹄的從K大管理學院飛奔到這來。寬頭大面的他,搖搖晃晃地背著後背包最後一個抵達。在電話裡,一聽到今天有白菜鍋,患有第二型糖尿病的他還是會受不了的吃滿滿兩碗公的飯,然後操著外省腔說著:「沒事沒事,待會多吃一顆降糖藥就好,我再去盛一碗。」
整間房子就這樣,浸泡在火鍋的油香味、酒老闆畫的大餅、此起彼落的「咯咯」笑聲中。 空哥心情好了一點,有朋友的他,一杯杯的高粱沖進肚裡,似乎有了點醉意。
秋月隨著周老師的血糖一起升高,夜好像也更深了一點。
夜深了,不銹鋼的湯鍋已經漸漸失溫,薄博的濁白色高湯擱淺著幾片白菜葉,稍早在鍋中奔騰的雜料也沉寂下來。不久之後,上面就會結起一片白白的油膜。 空哥盯著眼前的桌子,松樹原木的桌體上鋪著一片玻璃,早在太陽還沒下山之前,他就用各種清潔劑把它擦的發亮,現在上面除了滴滿菜汁,還有一堆堆像是亂葬崗般的豬大骨。酒杯裡的高粱酒早已揮發,只剩下寧靜在裡面迴盪。 空哥臉上擠出幾條皺紋,似乎有些不悅。他好像還沒從吵雜歡愉到人去樓空的過渡期緩過來。斜躺在沙發上,左膝搭在椅背,右腳踝剛剛好跨在了扶手上,呈現類似臥佛的姿勢,左手臂撐著整顆頭的重量,似乎有些吃力。 如果他不動,空氣就會凝聚在客廳的上空,漸漸地氣壓向下襲來。
不行! 終究是坐不住啊! 「他媽的!」空哥一把抓了鑰匙,連桌子都沒有收拾,跨上摩托車就往遠離家的方向去。
夜深的K市,大多數的店家都會拉上鐵門,關了招牌的探照燈,直到陽光四溢大街,驅趕了露水、遊魂跟流浪漢後,才會再次掛上營業中的招牌。 但如果你仔細看,在白天那些無人問津的紅色稻田之間,不等距的散落著一間間掛著霓虹燈的鐵皮屋,「花中花舒壓館」、「金美樂養生油壓」、「金伶麗KTV」,這些在常人眼中見不得人的產業,為每一個沒有光的夜晚獻上屬於他們閃耀的雷射燈。
空哥騎著摩托車,成片的閃黃燈使他入了無人之境,沿路除了胎痕之外也留下了一行酒氣,在伯樂路經過了第三個紅綠燈,往右轉進入了由紅、紫、黃燈壟罩的水泥空地,廉價的合板把鐵皮屋的正面裝飾成美式風格,小小的深褐色雙開門上框著一張毛玻璃,45度角的前方一盞投射燈照著地面,光圈底下站著的是已經笑僵的媽媽桑。 她燙著一頭上世紀末流行的捲髮,就算門廳的光線不足,還是不難看出臉上過多的胭脂粉,塗著酒紅色的厚唇,可以猜出她大概是一個多話的人。 當空哥從摩托車走下時,她左手掛著一隻高仿皮制的黑色提包,右手朝他們熱情的揮動,但從僵硬的笑容看來,她早已等候多時,甚至有些不耐煩了。 看來,空哥又遲到了一會兒。
走入這個四四方方的大空間,第一眼不難注意到四處充斥的二手菸,左邊小舞台上,一個黑皮膚的男人正和一個女人唱著「朋友」,好似屏障的菸霧加上嘶吼的歌聲,空哥瞇起老花眼也看不清是不是熟人,他別過頭回到媽媽桑手上的名冊,上上下下尋了好幾趟,選定了名叫「唯一」的女人,另外熟練的在吧檯後取了一瓶之前寄下的58度高粱,穿過層層迷霧、雷射燈,坐到三面由紅色沙發圍成的包廂,沉寂的等唯一到來。
金伶麗在K市總被譏笑為「千歲店」,裡面除了唱歌喝酒,也可以點幾位小姐陪酒,外面一台的行情是800塊錢,但在這只需要600;其他店的小姐可以上下其手,甚至「外帶」。但這可不行,他們大多數還是有家庭、丈夫的。 而小姐平均年齡50歲,十幾、二十位小姐加起來正好一千歲,這正是「千歲店」的由來。
今年虛歲52的唯一,踏著高跟鞋從門口悠悠的走了進來,但舞台上嘶吼的歌聲掩蓋了那逗弄人心的跟鞋聲,空哥遠遠的就跟他大力地揮著手。 唯一把小皮包一放到沙發,輕輕的拍了一下他的胸膛: 「阿董,怎麼這麼久沒來看人家了啦! 最近怎麼突然變這麼壯了!」 貼著空哥左胸的五指縮起了四隻,只剩食指順著胸膛的線型隨地心引力向下滑去。像一道汗水,竄流在肌肉線條,玩弄著每一條敏感的神經,直到與肚臍平行後,這隻靈巧的手指很識趣地停了下來,並被唯一收回在手心中。 面對面的距離,能很仔細的看清唯一的臉龐。
在這群都上了年紀的服務員裡,只畫了薄薄一層淡妝的她,就算臉靠的再進,也不會被飽和的胭脂粉嗆到,一襲黑色的蕾絲連身裙在霓虹燈的照映下像是在海中飄趟,每一寸布料都是有生命似的,半透光的織法更是替穿著它的唯一裹上致命的毒藥,這個孤獨男人像是撲火的癮君子,瞇著醉酒的眼矇也想要看穿衣賞下的肌膚是否閃耀著遐想中的白皙? 但僅存的理智還是戰勝了愚笨的腦補畫面,裝作無事的空哥,用一陣笑聲掩蓋了自造的尷尬,把手放入口袋,擺出「阿董」的姿態,跟倒數計時中的唯一聊起了天,以對視聽著彼此的歡笑,四周吵雜的嬉鬧被眼裡的唯一取之殆盡,沒有煩惱沒有悲傷。
談笑間,空哥找回了極樂的自我。
唯一就是那善解人意的女孩子! 聽著空哥從抱怨前陣子的霉運,講到十年前剛來到K市打拼,一隻皮箱一條狗,到現在混的風生水起。「關係要打好啊! 我最不缺的就是朋友啦!」 前面的小舞台已經換了好幾組人唱歌,但一塵不變的嘶吼的唱腔,讓兩人絲毫沒有注意到時間的流逝。 唯一那雙單眼皮的鳳眼盯著空哥的一言一語,坐檯沒有絲毫怠惰,頂多偶爾取下馬尾上的髮圈,甩甩頭髮後又從新綁上,雖然話不多,但注意力一直逗留在空哥身上,併攏的膝蓋不時彼此輕輕碰撞。 這種性別自帶的魅力與遐想空間,已經激起空哥內心一波波的狂浪。「對其他男人都不會這麼認真、對其他男人不會有肢體互動,他一定對我有意思啦!」 空哥多想跟那些圍著火鍋的朋友們大放厥詞一番,但對一個陪酒的動情,豈不是太難堪、太不男人了嗎?
一個小時的坐檯結束,隨著唯一被媽媽桑調去別桌,空哥駝著那一瓶沒喝完的高粱搖搖晃晃到櫃台結了帳,偶爾也不時回頭看看唯一落坐於哪個男人身邊,之後不捨地走出大門,朝向單純的白色日光燈騎車而去。
唯一是個酒家女,只要空哥藍色的孤單開始漲潮,想到的總是唯一。 他討厭著自己,或是怪罪自已活著的這個時代。「他媽的,我什麼時候要一個酒家女來陪我了? 」原本高昂的興致因為時間的推移,又被空哥自己的偏執與卑慢取代。
躺在幽藍色的房間內,雖然燈全關了,但房間內櫥櫃的木片接縫、喇叭鎖陷下的鎖心的反光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最厭惡的顏色壟罩著全身,今夜再也沒有人能聽他訴說一切,沒有對象讓他咒罵著「他媽的」,唯一能做的只是不斷的攛緊被角,讓沒有失命的被褥緊實的包覆自己,讓孤獨沒有空隙可鑽。
黃魚、女人、高粱酒。 空哥沒有不甘寂寞,他跟每個男人一樣,只是希望有個人陪在身邊,然後靜靜地躺在身邊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