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光鳥婚友社」的霓虹招牌是一隻寂寞的孤鳥,在復興二路上每夜閃啊閃著,看起來特別醒目。這裡一年會費一萬,每次相親介紹另付2000大洋。自2013開始,小洋已在這裡一擲千金,卻始終找不到心目中喜歡的那個她。七年了,暗光鳥裡每個認識小洋的學弟都愛取笑他:「學長,七年了耶!別人都有第一次七年之癢了,你還沒找到心儀的對象喔!真是魯蛇啊」。
而這還不是最慘的。
寫在手心的我愛你很早就想給你了,但到底要怎麼給,至今仍是令人憂鬱的謎
他不是不知道,他們背後總愛叫他暗光鳥裡的「沒鳥蛋」先生。一定是「那裡」不行,才會被人家退貨嘛。七年了,小洋長得不差,學歷也完整,在科學園區上班,有著不錯的薪水收入,怎麼可能還討不到老婆嘛。他們訕笑,彷彿這是婚友社裡最棒的趣聞。
小洋也不是不知道,那些和他約會的女孩子,各個都懷抱著真心柔意前來赴約。他真的不是故意成為派對裡的剋星,女孩心碎的索命員。但他就是無法克制自己。
他無法克制自己注意到那些最微小的事物。那些會讓他即刻與現實解離的各式圖騰或印記:一種最詩意的誤認。
好比上個月的夏小姐遲到了半小時。當她出現,他一點也不生氣,反而極有風度地傾聽她方才的戰果。「我跟你說喔,百貨公司週年慶開打,DG全面買一送一,滿5000還送600,你說是不是血拼的好季節」。他什麼話都沒說。腦子停在DG兩字,就像壞掉的唱片不斷卡住跳針,重覆播放那一小段惱人的音軌。
只可惜她的DG和他的DG不一樣。發出的光澤也不一樣。
她的是用穿的,穿在身上有琥珀般的義大利優雅。他的是用聽的,一個以鬱金香聞名的德國大花版傳奇。
整場約會,失神的小洋都在盤算著如何在九點前結束一切,這樣他還有機會搭上捷運,搶攻打烊前的百貨公司DG大促銷。
等到他真的趕到時,他臉都綠了。滿心期待的DG鬱金香在瞬間全部枯死。哪裡有唱片大特賣啊!
而女孩的臉則是在更早之前就綠了。
這就是為什麼小洋和女孩們總是無法走到最後。他們不僅是不對頻不來電而已。他們之間的問題在於小洋不是沒作過努力(「我也想成為一個好人啊」,他總是對「暗光鳥」婚友社櫃檯的阿姨們這樣說),而在於他太容易分神,在最重要的時刻,把注意力交給了最不重要的事。
而這一切的導火線,在於小洋是一位該死的發燒友。
小洋今年已不惑有三,要不是成天沉迷於音樂和音響,他早就該討個老婆,小孩都好幾個在地上亂滾亂爬了。但這也說穿了他心中最害怕的事。他不是沒聽過江湖上那個帶小孩到咖啡廳,戳破百萬喇叭的鬼故事。正因為圈子內太常聽到因為玩音響而搞到家庭失和的例子,他既不想因為這個月又多買了幾張黑膠挨老婆罵,或因小孩拔爸爸的真空管起來玩而被社會局通報虐童,他才潛意識裡那麼排斥「結婚」這件事。
他心中突然想起七年前的那個夜晚,老媽是如何揚言不出門相親,就把一條又醜又厚的電源線剪斷拿去慈濟回收。(要知道婚友社年費也才一萬,這條電源線可不只十年的厚度啊)。七年了,為了家中器材的安危,小洋已經學會認命,摸摸鼻子,只要媒合成功一成功,當晚就會乖乖到「暗光鳥」報到。
七年了,他心中也不是沒有過那個她的。
最靠近締造羅曼史的一次,是在衛武營落成的那天,他們相約在館內的咖啡館碰面。他細心地觀察她每一個最小的動作,驚訝地發現無可挑剔。她選手沖精品而非又甜又奶的卡布奇諾;她啜飲的每一口,都像啜飲著此刻從天井灑下的月光。最該死的是,此刻咖啡館竟然放著他最喜愛的爵士專輯。
「他沉醉了,他屈從了」,一如羅蘭巴特在《戀人絮語》中描寫的愛情中毒症狀,他就要把心交了出去,直到女孩張開充滿莓果咖啡味的小嘴,說「這張理查克萊德門的鋼琴好好聽,不過這次怎麼還有鼓和低音提琴的伴奏啊?」眼神死的小洋聽見Bill Evans從墳墓爬出來的聲音,那明明是爵士史上辨識度最高的《給黛比的華爾滋》啊!
想買一張唱片給你,你也許不會收到。但這張唱片很早之前就錄好了。只能用愛當唱針來讀它。
這就是為什麼已經七年了,不醜不壞不菸不酒的小洋還在情場流浪,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他最多是怪了點,聽過最慘烈的女孩告別語是「你乾脆和唱片結婚好了」,絕對不是不懷愛情無賴。他明明想做個好人啊,為什麼好人作不成,手中接過的好人卡卻疊得比家裡的黑膠唱片還高。
七年了,小洋早就對愛情不抱任何希望。
七年了,他還是常常到「暗光鳥」報到。只是虛應故事。只是毫無勝算的亂槍打鳥。
七年了,他覺得自己一個人比較輕鬆。
這一天,他依舊一如往常,自己一個人在家中當完「唱片指揮家」,就往「暗光鳥」報到。
他卻怎樣也進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