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識 (13) 兩個特別善良的人 小說

晚餐用畢，我們一起把碗盤放入洗碗機。

「對了，徵信社說，辦理那塊土地的仲介已離職。可能還要多一點時間，才能找到我們要的答案。」

「看來徵信社也沒那麼厲害。我媽的遺物也沒找到任何線索。她好像自己把有關陳健東的東西都銷毀了。」

「銷毀了?」邱浩皺起眉頭，陷入思考。

「 小文，你媽是怎樣一個人?」

「她是一個特別善良的人。對別人總有同理心。舉個例子，有一回，在市場外，看一個少年兜售水蜜桃，成色不錯，但價錢稍貴。母親毫不猶疑，也不議價，買了一箱。沒想到回到家，發現有一半是爛的。我想回去找那少年理論，母親說，算了，他還要擔心被發現，多不容易。」

「每年聖誕節，我們會到101廣場看街頭表演。母親總準備一疊百元鈔，分給表演者。她會說，他們為大家帶來歡笑，應該受到鼓勵。」

「我們雖然不富裕，但母親教我學會知足和分享。」

想起媽媽的好，我的眼眶開始發紅，邱浩怕我哭，忙說:

「有時還沒弄清楚，就答應要還土地。」

我噗哧笑了出來，氾濫的情緒總算抵擋住。他現在已經很會哄我了。

「從你身上，我可以看到那個善良。你跟你媽一定很像。」

「也不全然，我媽很文靜，我就很聒噪。」邱浩呵呵笑了起來。

我拿起展示櫃上的相框，指著照片上的父子說 :

「好開心的一張照片。你爸的顏值一點都不輸你呢。」

「這是我珍藏的照片。一直帶在身邊。直到最近，才想到將它放大，裝框擺出來。」

「跟我講講你的父親吧。」

「父親年輕時，恃才傲物，英氣煥發。他大學畢業就進鼎盛投資部，當產業分析師。他寫了一篇『台灣應從傳統製造業轉型至高科技產業』的分析，得到外公的青睞，並介紹認識我母親。兩人認識不到半年就結婚。」

「父親做事嚴謹，眼光精準，所建議的投資案多得到外公的支持。之後也都證明極為高明。邱家財富快速累積。外公也在父親三十歲那年任命他為總經理。」

「外公重用父親但並不完全信任他。父親大部分的決策，還需董事長同意。父親升任總經理後，外公把紡織廠遷移大陸。台灣的關廠導致幾百員工失業。父親是個敦厚的人，資遣條件開得比勞基法優渥。外公極為不滿。翁婿開始出現衝突。」

「我在家裡最常見的戲碼，就是父親拿文件給外公簽字，外公聽完簡報就暴跳如雷，不肯簽字。外公常對父親咆哮，我們是做企業，不是做慈善事業。」

「我只聽說陳健東是個玩金錢遊戲的高手，原來是這樣一個好人。」

邱浩可能覺得我的評語不夠精準，他抬高額頭，驕傲地說，

「和你母親一樣，他也是一個特別善良的人。」

他決定把更多事告訴我，以佐證他的說法。

「小時候，我討厭爸爸老是早出晚歸。有一天，我就問他，為甚麼那麼愛賺錢?爸爸很嚴肅的告訴我，他大部分時間，不是忙著賺錢，而是忙著做正確的決定。」

「我就問，如果做錯了，會怎樣。父親說，我們公司裏有上千名員工，代表著上千個家庭。如果他做錯了決定，這些家庭的生計可能就要陷入困境。」

「父親怕我不了解，還舉例說，你小朋友的爸爸如果沒有了工作，他可能就沒錢上學，沒錢買玩具。也有可能沒房子住。」

「我很小就站在父親這邊，痛恨外公對員工權益的漠視，立志要做外公口中的慈善事業。」

「稍長後，父親更告訴我，做企業人一定要有社會責任感，要用企業的力量，幫社會創造更大的財富。有錢人不能只顧自己過好日子，要設法讓更多人生活富足。」

天啊，這樣的老闆，要不愛上也難。看到邱浩還一臉嚴肅，我突然想搞笑一下。

「邱浩，我都要愛上你爸了。」

「ㄚ頭，你搞錯了，可能愛上我爸的是你媽，而你，應該愛上的是我。」

邱浩邊說邊笑。我起一個頭，他就能接上，我們的默契愈來愈好。

「這是甚麼繞口令，誰愛上誰? 愛上只是一個加強用語，是敬佩的意思。」

「是啊，你敬佩我爸，你也應該敬佩我。」

「喔，原來是討拍，大慈善家。」

好喜歡能開玩笑的邱浩。但這種玩笑還是只能點到為止。我們之間還有一個疑點，有一條線，沒釐清前，邱浩會一直留在原地，不敢越雷池一步。

「小文，這個周末，我要去祖父家，拿回父親的稅務資料，順便找找有無和你媽那塊地相關的線索，你可以陪我去嗎?」

「你是說回柳葉鄉，那棟透天厝。」

「是啊，但這回你不用在門外徘徊，我帶你直接進去。」

***

往桃園的路上，邱浩問我，

「上回你說要想想我回鼎盛的事，你想了嗎?」

「你跟外公要了多少時間考慮?」

「三個月，再一星期就到了。」

「我的直覺是不想你回去。」

「喔，為甚麼?」

「鼎盛集團業務包羅萬象，而你的工作經歷主要是程式設計。如果你回去接管，將是巨大挑戰。依你的個性，一定完全投入，日以繼夜，不吃不喝，太辛苦了。」

邱浩微笑地說，

「但你深思過後，有不同看法?」

「是啊，後來我想，你如此絕頂聰明，別人要三天學習的，你也許一天就夠了。沒有經驗應該不是甚麼大問題。但最重要的是，這公司是你爸的心血，你爸的另一個孩子。你一定不希望你爸一輩子的努力，因為他的突然離開而變形分解。你至少要努力讓他朝你爸希望的方向繼續走。」

邱浩伸手在我的手背上拍了兩下。

「謝謝你小文，把我的想法完全說出來。你是不是有甚麼神力，能讀我的思考?」

「哪需要甚麼神力，這不都寫在你的臉上嗎?」

那天談他父親，看他如此崇拜和認同，我就知道他不會棄集團於不顧。

「你說出了我的想法，但我想聽的是你的想法。」

「我會希望你能聽你內心的聲音，千萬不要勉強自己。你若接這工作，不要是為外公，也不能是為你爸，而是你自己想做。」

「小文，做你的家人一定很幸福。」

2021-11-26方格子

2022-09-27修訂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