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咖啡館

那是在2019年，出國還來去自如的時候。中國大陸的十一假期，也正是尼泊爾登山旺季，我與好友成團挑戰安納普納大環線(Annapurna Circuit)。說是大環線，其實礙於假期有限，只走了一半，最後在山中的落腳點是Jomsom，海拔2700公尺左右。我們在Jomsom停留一晚，然後在隔天搭乘小飛機回到尼泊爾的第二大城波卡拉(Pokhara)。

這裡要說的是在Jomsom這個小鎮上的一家咖啡館。它是我整個安納普納大環線記憶中的一個難以泯滅的光亮。人生中有些經驗，只覺當下的光影、聲音都深深地嵌進感官之中，是沈浸式的，難以擺脫的進入。然後你隱約地知道，你很難再忘記這個時刻。

在整趟登山旅程的第九天，最困難的徒步路線基本上已經走完，剩下的路平坦而遙遠。這一天，我們將從Muktinath走到Jomsom。其實這趟旅程可以搭公車，或者雇車走，但我們還想繼續走，因為搭趟車直達感覺豈不是太沒勁了？路程的起初充滿明媚的田園風光，有行進中的羊群以及販售蘋果乾的農家。但沒多久，我們進入了車道，沙土漫天，還不時要躲避經過的車輛。為避煩擾，我隨著嚮導走入車道旁乾涸的河床，路程漫漫，毫無景色，沒多久就身心放空。忽然，下起了雨……

原本以為只是短暫的陣雨，就這樣一路下到了午後。漸大的雨勢，成為我進入Jomsom小鎮的主要記憶。滿佈的烏雲加上雨水，使得Jomsom看起來潮濕且哀傷。嚮導沒有事先預約好住宿，我們終於落腳最後的下榻處時，更是大失所望。短暫休整之後，我們出外探訪小鎮。主要的一條街道上，有三兩高級旅館和小賣部。晃沒多時，還是踱步回來，發現住宿斜對面是一家明亮的咖啡館。

在灰暗色澤中透出暖黃的光線，這個空間像是施出魔法，引誘著狼狽的旅人。推門而進，果然溫暖不少，裡面已有三兩桌談興正高的客人，但店主不知所蹤。兩旁的牆壁皆裝飾著好看的畫作，畫的當然是喜馬拉雅山區的景色，在在喚起我如夢中家鄉般一種遙遠卻又熟悉的懷念。不知坐了多久，店主終於出現了。又或者，他其實是駐店的咖啡師。帶著文藝氣質的咖啡師並不少見，在端上飲料之後，幾位當地人也來了，與咖啡師交談，自是朋友了。沒多時，他們從店的內裡擺出諸多樂器，有人打鼓，咖啡師彈琴然後歌唱。原來他們是一個樂團。

樂聲溫柔地流淌於這個空間裡。純粹的驚喜，使我有些發愣。我下意識的拿起手機想要記錄這一刻，不過錄了沒多久，我放下了。內心深處的某個聲音告訴我，靜靜感受這樣珍貴的時刻就好。表演者臉上的陶醉，以及音樂之於感官的細語，令一切浸潤在無言之中。我的感官、細胞全然敞開迎接這場盛宴。然後，我幾乎同時驚訝地想到：我有多久沒有這樣純粹感受過音樂了？在此之前，音樂對我來說更多是補充生活場景中空白的元素，在我工作、健身、通勤時忠誠陪伴。然而，在此時此刻，我發現自己也許錯過了許多。

他們就這樣一路沈醉表演。有不知名的樂曲，也有熟悉的高潮，彈的是槍與玫瑰的Knockin' On Heaven's Door。夜漸深，客人離場，到最後只剩我們一桌。表演者也只剩咖啡師一人了，他眼幕低垂，彈奏悠然一曲，似是夢中婚禮，我無法確定。咖啡早已涼了，我們像碰巧進入童話世界的孩童，在踏出門面對撲來的寒意時，瞬間驚醒。適才的一切，是否純然一場甜美幻夢？

這場幻夢終將駐足記憶，讓我知道在那遙遠的喜馬拉雅山脈之間，被冰雪與沙塵覆蓋的小鎮上，有這樣的一個地方，一群人創造出多少個溫暖且甜美的夢，與夜晚。我恰好在其中的一個夜晚裡。